却水向来是个不会善用表情的人,倘若你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轻蔑”二字,那所受折辱必然比从旁处来得更令人恼火。
陈治此时就是这样的感受。听这人哂笑了一声,他心头火腾地就冒起来了。若不是对方后面还接着些有用的话,他早个压抑不住了。
“蒋察被朝廷重新重用不过才八九年的事情,在此之前他被逼请辞告老还乡,而东宫兴盛之时,他也不过才是个京城之中小小的中兵马指挥使,攀上皇家的姻亲也没见多么受到重视,更够不着太子殿下的人。”
这朝堂上的事是陈治所摸不到的消息。却水这么一说,他便如沙砾吸水,狠狠地起了兴趣,连刚刚的恼火都抛之脑后了。
“怎么,把亲闺女嫁给藩王爷也捞不着半点好处吗?”
却水瞥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亦感到蹲守时间过于枯燥,竟愿意继续解释。“太子殿下继位之时便赐下婚事,兴德王大婚即离京,远下楚地就藩,无法在京中给予蒋察支持。”
陈治一听,不禁哼笑。原来这是白白搭进去个女儿,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不过,”却水话锋一转,“这也并非主要原因。”
陈治恍若茶余饭后嚼舌根,听起谁人家长里短来一般,满脸写着“有趣”,目光灼灼地盯着却水,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却水冷哼一声。“蒋察是因为与万新知来往过密,才被新帝继位的太子殿下排斥,不然也不会点婚事点到他家。”
陈治仔细琢磨了琢磨,恍悟:“合着这桩婚事是祸事啊?”男人随即爆出一阵大笑,可没哼哈两声就转而变成了呲牙咧嘴地疼痛呻吟。伤口受到牵连,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不过仍旧想笑。
“看来咱们这皇帝老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小肚鸡肠得很呐?这是拿赐婚敲打对方呢?哼哼。”陈治这么想就通了,怪不得没过多久蒋察就被迫“告老还乡”,而大太监倪力一死,他便死灰复燃,连跃几阶,最终成了不得了的辽东都指挥使。想必其中波折,就是新皇帝和万新知一派拉扯较量的结果。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躺在榻上的男人咂了咂嘴,万没想到这朝上宫中的事儿也能如此有意思。
他转念一想,又问:“那照你这么说,白衣鬼以前是听倪力,不,是听皇帝老儿的了?那当初派那狗杀贼来安陆兴风作浪的,是皇帝老儿咯?”陈治不禁心道,这玩儿得可够阴的啊?难不成是不放心自己这个南下就藩的小叔,专门派人来盯着的?这么一想,好像也能说得通?
可却水却否认道:“这么判断为时过早。太子殿下继位前,东宫势力就被大削,三百人最后留下不过几十,这几十在倪力死后又被拆解。至于每个人的下落,没人在意。”
陈治白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哟嗬,够绝情的啊?好歹是一起长大的同伴呢。”
“同伴?”却水忽然语调有了些许笑意,好似是真的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你若这么想,那便罢了。是我说得太多了。”说完,他抄臂抱刀,双眼一合,靠在墙角闭目养神起来。
确实,今天却水说得可不少。陈治反复琢磨他说得那些话,脸上卸了吊儿郎当的模样,紧锁眉头沉思起来。
三百人,这等厉害的角色,有三百众。
就算上这么多年过去,死的死伤的伤,如白衣鬼一样被派去某处潜伏的,那围绕在京城之中,皇帝老儿身边的也不是个小数目。他陈治若是真想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来,那早晚要与这些狗杀贼的厉害角色正面碰头。
以他现在的实力人手,光是应付一两个白衣鬼就筋疲力竭,更何况还有其他?
这事,他得好好谋划一番才是了。
思索中,男人余光一瞥角落里的却水,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喃喃低语一句“可惜了”。
正此时,门外忽然又传来响动,再唤人进来,还是方才那个报信的假和尚。这回,他的表情可耐人寻味得多。
“都头,眉生馆派人来了。”
“啊?”别说陈治觉得意外,就连却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治愣了一下,转而哼哼笑了。“真他娘的热闹,今晚上是开庙会还是怎么的?人呢?”
“就在外头。”
陈治也不管却水同意不同意,直接道:“带进来。”
那青皮光头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就领了个青衫白靴郎中模样的人进来。来者手里还提着个药箱子,身板宽厚,但仔细瞧瞧,竟是个女人。
人才刚迈过却水身边,就让陈治遥遥喝住了。“你站住,就站在那儿行了。”他脸上一百个提防,“葬粪坑的,上个说自己是眉生馆派来的直接给老子下毒抹脖子,你又是个什么货色?”
却水也忍不住上下打量起这人来,可对方此时只留了小半个侧脸给他,其余都是背影。观其衣着打扮,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甚至后领还微微汗湿了,气息粗喘,该是上山一趟急赶着累得,进屋走这几步路也听不出有什么厉害的功底,白丁一个。
却水没动,抄手一旁静观其变。此人离他比离陈治可近得多得多,倘若真有一丝不轨,那于他而言不过也就是抽刀的瞬间而已。
来人先是愣了一瞬,而后赶紧报上名号。“我姓苗,是个没挂单的游街郎中。”
“苗?”陈治忽然想起,“啊,你是不是常在东西十二桥一带游医?专看什么花柳病?原来你是个女的啊?”
苗郎中轻笑两下。“看来陈堂主听过在下名号,那便好办了。”
谁知陈治倏地变脸,挂了相,怒喝:“好办什么好办?你少唬弄老子!眉生馆被小兴王的人看得死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是替青女来传话?我呸!来人!给老子打一顿再说!问问这婆娘究竟是为何而来!”
“是!”守在一旁的假和尚一声应和,上来就要拉扯。
吓得那苗姓郎中跳脚躲避,连连摆手。“我有令牌!令牌!”
陈治一听这话,先抬起手来制止了手下人,饶有兴致地挑弯嘴角。“哦?令牌是吧?拿来让老子瞧瞧。”
郎中点头,探手怀中,还真就摸出块巴掌大的铜牌子来举到半空一亮。“陈堂主请看,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