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少年表露心迹以后,好像就不再收着看过来的温度。蒋慎言忽然被蒸得出了些汗,眼皮都眨得勤快了。
何歧行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最后把心中的不快化成一声冷哼,嘟嘟囔囔着“黄毛小子”抄手转身踱到了一边。
碍事的人走后,祁时见就不必约束,直接探身牵住了女郎的手。那双手方才为了救火,与一众男子一样挖过土、抓过灰,脏污粗糙得要命。巧了,他亦如此。如此牵着,反倒显得他们相称,这一点令少年心中极为满足。
“从那人中了埋伏还能使诈设计追兵来看,很难说他是真的受了伤。说句实话,本王……我心里没底。”
少年眼帘微垂,注视着他们相连的双手,罕见得流露了无助,只有骨架正奋力抽长的肩膀陡然显得单薄了些。
蒋慎言也懂他的担忧。眼下影薄不在,他们就少了很大一份助力。玄衣卫虽可靠,但很难说能不能真的困住白衣鬼。毕竟他们这个对手,有着非同寻常的耐力、谋略和身手。
“那人与陈治不同。面对振灵香,他没有留你活口的必要,甚至都不需要犹豫。倘若失败……”祁时见噎住了话头,不敢再继续下去。这种凡事自己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焦躁,他痛恨自己须得牺牲蒋慎言的安危才能获得胜利。挫败和无力感令他心里深深窝了一团火,烧得旺,烧得焦灼,快要让他爆炸了。
而蒋慎言的声音就像一弯清泉,划过耳畔,无声无息就将那火浇灭了。
“殿下放心,我们一定能成功。”
女郎眼睛眨眨,透澈如镜。世上至清也不过这般。
说来可笑,这没来由的自信显然是为了安慰他所言,却好像有什么法力,还真个在他心中施了一道咒术。
祁时见哑然失笑。他认识蒋慎言这些时日来所笑的次数,比他记事后十几年里还要多。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的表情后,轻咳一声,窘然地收敛了它。在讨论严肃的事情时,这样的情不自禁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不是一定能成功,是必须成功。”少年像是在给自己下令一样,确定道。
蒋慎言展露笑颜,她知道祁时见既已开始认真思忖计划的可行性,即是认同了她的想法。
怪事,即将面对白衣鬼她竟没有一丝惧怕,连同心底的不安也被扫得干净。因为少年的坚定正经由相连的双手传递过来。
故而她此时才能如此平静沉着。
女郎将视线从灵石移到香炉上,确认里面的振灵香香烟萦回,伪装作清雅深沉的杀人香气开始在这小小庙堂中扩散开来,她才抱起漆盒,利落地转身退了出去。
天空胭紫霞光如祥瑞笼罩安陆府城之上,绚烂溢彩,煞是壮观,令人不禁沉迷。但自东南徐徐吹来饱含水汽的风在暗中告知了真相,再过不久,就要有大雨降下。
感受似是正在逐渐变强的风拂过面庞发丝,蒋慎言倒是觉得很好。风吹得远,香就飘得远。
她虽然不知那暗道的出入口究竟位于何处,但她观那香烟模样,便可确定自己先前的猜想——堂中,必有密道。显然是风钻过出入口的缝隙,才使得烟飘得如此浮躁凌乱。
眼下她已然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仅余下安静等待。于是她把戗金铜活的漆匣放在怀中,干脆抱着它盘腿席地而坐,闭目坐忘起来。
她知道不管是友军还是敌人,恐都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她的内心一片坦然,从未如此平静过,哪怕是即将面对杀害父母的凶徒,哪怕自己极其渴望将其绳之于法。
这一刻,她好像能接受所有的结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就是一瞬的事。耳畔的风忽然变了方向,再下一秒,有什么东西如落羽一般悄无声息地贴上了她的脖颈,若不是那份凉到骨子里的冰冷触痛了她的肌肤,恐真的让人毫无察觉。
蒋慎言微微睁开眼睛。那人,面覆白巾,就站在她的面前,眼中没有一丝温度。褶衣和面巾上还残留着这一夜所经历过的种种狼狈,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周身的凌冽。
女郎知道,此时这人只要抖抖手腕,她的命就终结与此了。
可是蒋慎言的视线已然坚定,在对视中毫不退缩。
即便已然知道了对方伪装的身份,从那双展露在外的眼睛中,她仍瞧不出一丁点的熟悉感。若不是已经见过面巾之下的容颜,料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判若两人的眼神合而为一。一个无辜正直,一个阴鹜冷酷,当真是好手段。
长刀彼端,白衣鬼手持刀柄,眸子微动,分明是在打探四周的动静。
“没错,这是个引你现身的陷阱。”蒋慎言根本没打算隐瞒,直言说破道,“你被包围了,劝你别做无谓的挣扎。”
白衣鬼看她,像看那只自己突然撞在树桩上的兔子,多有几分趣味。
“我何曾在乎是不是埋伏?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刀。”
确实如此。
“可你也没直接动手,”蒋慎言笃定道,“这说明你还有好奇。很多禽兽在吃掉猎物前,都喜欢先玩弄一番,傲慢得很。”
面对女郎赤裸裸的挑衅和咒骂,白衣鬼不宜察觉地嗤笑了一声,抬手扯下了自己的面巾,露出那张瞒骗过所有人的脸来。
“你是个有趣的人,能教养出你这样的奇女子,想必你爹娘也是有趣的人。可惜了,没有机会结识,各为其主,各安其命。”
蒋慎言稳定下的心神被迫起了一层涟漪,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说得如此无辜。时隔九年,才想起给自己的罪行找说辞,不会太晚了吗?”
面对女郎的斥责,柯玚不置可否的一笑。那淡然的表情倒真有一分刑房小经承的良善了。“说这话你必然会发怒,但是事实——该是我下的手,不错,可我已经不记得你爹娘的事情了。”
“你说什么?”
蒋慎言陡然瞪大了眼,这个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是她绝对没有预料到的。
“他们对你或许重要,可与我而言,也不过是众多需要清扫的障碍之一。我想要记住,但很难,若每一个刀下亡魂我都要记清的话,怕不是早就已经疯了。”
“我知道你无非是想从我口中得一个答案,因此我才把话说在前头,免得你为了莫须有而白白撞了南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