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年前?
一瞬间,蒋慎言脑中最后一抹遮眼迷雾倏地被抹除了。
她陡然想起白衣鬼,不,池宾曾去过月蓬观,起先,她以为对方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是否有威胁。原来并不是这般简单。
邬连是安陆府人,安陆中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道观庙宇,他偏就选了少有人烟的奉仙峰,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图一个清静。池宾潜伏在安陆知府衙门,伪装一个小小刑书,自然不能接一个宦官弟弟来住。两人不便碰面,于是他选了月蓬观。邬连是一边等兄长接他,一边替兄长监视她?
“江湖上曾有一池姓人家,刀法绝伦,可惜发生变故,一夜烟消云散。”蒋察捋着花白胡须,“只是这些江湖事,老夫不甚了解,但想想那些阉党为了搜罗娃娃兵无所不用其极,大抵也脱不了什么干系。池氏兄弟幸存,进了宫闱。弟弟池连年纪太小还不同武艺,无以立身,便做了阉人;哥哥自然入了东宫,教授刀法。”
“池宾为何脱离东宫投入万新知门下?”
“不知。”长者冷眼一瞥,“老夫与他不过利益往来,他可不是什么都坦白的人。”
蒋慎言瘪了瘪嘴,开始揣度或许这与池家颠覆有关。当时能跟东宫八虎阉党一斗的,就只有万新知一派文官集团。池宾作为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自然要自此消失,隐姓埋名。
因此,当知道唯一的亲人死在“振灵香”下后,池宾与万新知决裂,做起了双面间谍,暗中勾连蒋察,设计万新知,为弟弟报仇。为此,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蒋慎言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寒凉。
“倪力也罢,殷宾鸿也罢,万新知也罢,都没有分别。”蒋察声音渐冷,“严遂弑哀侯,懿侯得益。哼,势均则斗。”
“如今陛下新帝继位,要想稳固社稷,必扼其命脉,方可挥斥八极。”
蒋察望着祁时见的目光灼灼如火。“如今,陛下已然捏住了万新知的命脉,亦捏住了臣的命脉,如此可成大事,江山永固。”
说罢,老将一撩摆,跪地伏身,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蒋慎言倒退半步,抖着嘴唇说:“你疯了……为了推殿下上位,人伦天理罔顾,视人命为草芥,罄竹难书,竟还有大言不惭说为了江山社稷?”
“江山不是你口中的权力,社稷亦不是党争之戏,而是百姓。不堪漕运之重的解户,工劳劳苦只求温饱的船匠,高官富户也好、乞丐妓子也罢,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才是国之根本,你完全就是本末倒置!”
女郎气得浑身发颤,不顾上下尊卑对其呵斥道。
蒋察额头点地,不动分毫,声音击在纯一殿的金砖曼地上嗡嗡作响:“昏君当道,择天而行。既要抗争,何处不流鲜血?若天师执意要报父母之仇,可以老夫一命相抵,心甘情愿。”
“你……!”
“够了!”对争执久久不语的少年终于爆发,他冷着一张脸,仿佛触碰的一切皆能冰封,“朕无须旁人教诲如何立命固本,这江山,姓祁。”
话音落,殿内静如死水。
祁时见额角刺痛,禁不住抽动一下眼角眉梢。他望着蒋察披甲朝天的背影,不知曾几何时起,那身影变得陌生,早已不是他童年记忆中的那样无所不能,令幼小的他敬畏崇拜。
他缓了好一阵子,才说:“既称‘万岁’,以后就不要披甲带刀进见。外……你退下吧。”
蒋察的身子滞了下,又叩首。“臣,遵旨。”老将爬起,拱手躬身,步步倒退着离开了纯一斋,再没留下一句话。而他转身的瞬间,让女郎抓住了他脸上一丝释然。
蒋慎言蹙紧了眉头。“殿下……”
祁时见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但不想再议。扶着书案,跌坐回圈椅之中。“你也……退下吧,朕想自己静一静。”
女郎闻言眼眉一抬,眸子一动,顿了顿,收起情绪,恭敬回了个“是”,便也转身去了。
方才的颤抖还存留在她的指尖之上,微微发麻。出了纯一斋,分明艳阳高照,她却觉得寒冷。
许是见蒋察离去时的气氛不对,谢朔这时靠过来的动作显得格外小心。“天师,陛下他……?”
蒋慎言有些恍惚,偏头瞧见不远处束手而立候在殿外的文承望与仲睿广,再看他们手中大大小小的公文卷宗,便懂了。
她柔声道:“再过半刻吧,先取汤药与糕点来或许更妥。”
谢朔顿时了然,道了谢,连忙转身吩咐去了。
蒋慎言刚要迈开脚,她亦需要找个地方缓口气,偏后面有人出声唤住了她。
“天师请留步。”
转头,文承望已经走到眼前。两人不深不浅地见了礼,多有几分客气与尴尬。
“几句话要说,请天师借步。”文承望抱着几卷文书,朝一旁伸了伸手臂。连日奔波让这人瘦了一圈,说话间有些气虚,令女郎不好拒绝。
走到稍远一点的位置,旁人听不到时,文承望才说:“或许天师已从陛下御口中听闻一二,陛下有意让天师入籍我文府,再以义女之名入宫加封。开朝以来,法有度,后必取自民间。想必天师,不,娘娘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见蒋慎言窘然,脸上红一下白一下,似要推脱,文承望却说:“我……非与陛下说情,此光耀门楣之事,得陛下隆恩浩荡,自是铭感五内。这时,此去京城多凶险,还望娘娘三思而后行。”
女郎懵怔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文方伯……是在劝我不要去?”
“非也,”文承望脸色黯淡了几分,解释道,“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蒙陛下不弃,仍有结亲的机会,按说不该如此,可……坦白说,京中是龙潭虎穴,娘娘是故人之女,不论是内人还是在下,都不希望娘娘受到任何伤害。不知这么说,您可明白?”
蒋慎言忽地想起文夫人慈爱的眼神,心里不由得流过暖流,朝文承望躬身一揖。“多谢大人与夫人关切,不才,记下了。”
文承望自向她还礼。蒋慎言深有感慨,琢磨了一下,问起:“或许,文方伯是从殿下,不,陛下那里听闻过刘家香铺的事?”
“娘娘慧眼,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