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起身,已行至蒋察面前。袍下一双锦靴停在他眼前,却并不请他起来,蒋察心中起疑,嗅到了些许端倪。
“臣愿为陛下做那披荆斩棘、修枝剪叶之人。”
他看不见祁时见的脸,却能听到对方有些紊乱的呼吸。沉默了片刻之后,祁时见才沉沉说道:“这就是外祖公的‘良苦’用心吧?”
这话不对。
蒋察警觉,还不曾获得允许便抬起头来,与自己的外孙对视。果然,那双与他几乎一样的眼中,流露了所有他猜疑的答案。
长者愤懑,这双眼睛本该是坚毅、强韧、睿智、杀伐果断的,从何时起,竟也开始流出悲悯、柔弱与动摇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来?
他的孙儿,他的君主,不能如此。
“你又何须生气?”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而她眼中几乎也有同样的情绪,“种其因者,须食其果。”
“从你派白衣鬼潜伏安陆城中开始,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你铺了好大一张网。当年党争落败,你受到牵连被迫辞官后,心有不甘,于暗中搜得了倪力一众阉党可能用毒香谋害先帝的证据,但无奈那时阉党势头正盛,直接告发无异于蚍蜉撼树。于是便带着那香药南下来到安陆,开始了你的第一步棋。”
“你找到曾经的下属,我父亲蒋岳,暗中调查香药来处,果不其然,查到了秦家旧案的头上。证据确凿,你便开始了第二步棋,拿香药找到了万新知。”
“至于杀我爹娘灭口的决定,究竟是你们谁人的主意,已经没有分别。化名柯玚的白衣鬼就此扎根在了安陆,成了你们最好的眼线与利刃。也正是因为白衣鬼系你手下,故而他在分身乏术之时,才会去找丁良则。因为他知道对方永远不会拒绝你的命令。”
“你憎恶阉党,也一同憎恶任其逍遥自在的大行皇帝。于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场偶感的风寒,成了他通往黄泉的路。‘振灵香’再一次发挥了它的作用。”
“除了障碍,皇位空缺,下一步就是另立新君。想要阻止藩王乱斗,必取一名正言顺之由。或许,兄终弟及这个想法,你早已盘算多年。最好的人选,不言而喻。因为他是由你亲自诰教长大的,与你最像,也是最合你心意之人。”
“你步步为营,最终万新知如你所愿拟下遗诏。此时,你便知道自己该收网了。”
“若说事有意外,便是我们开始插手调查振灵香。但你正好利用了这点,将计就计,故意暴露自己,这样就让白衣鬼刻意留下的线索变得更为可信,最后那人自戕而亡,死无对证,一切就自然而言地推到了万新知头上,甚至,还多了有意行刺谋反的罪嫌。”
“你知道届时万新知必是百口莫辩。就算将你牵出,你也能以对方命白衣鬼有意构陷于你在先,今次必然也是泼脏水为由,全身而退。”
蒋慎言一口气说完,最后叹息一声,由衷地感慨道:“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着实绝妙。不愧是身经百战的龙虎将军。”
其实,说话时她身体在发抖,心里很没有着落。因为这些全部都是她和祁时见的心证,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可以佐证他们的推断。
他们原以为白衣鬼是放弃了任务,实则不然。杀死自己,就是他的最后一步。而陈治,自有蒋察收场。
再回头,除了刻意布下的“罪证”,其它早已干干净净。这世上还知道振灵香的人,已不足为惧,就算他们想要指证,也没了作用。另一边,祁时见亦顺利登基继位,成了万人之上。
白衣鬼的任务,完成得不能再完美了。
既然没有证据,蒋察便可轻易推翻,只需一句“臣惶恐”,谁人也奈他不何。
蒋慎言深知这点,故而在眼神的对视中,她坚决不退半步,赌上了自己全部的倔犟。
“哼,都说虎父无犬子。”忽然之间,蒋察的神色就收起了锋芒,恍若一位儿孙绕膝的慈蔼老者,“这番推理,对也不对。不过能判断到这个地步,已远超老夫所料,算得上精彩。”
他这是,认下了?
蒋慎言错愕,忙不迭地去瞄祁时见的侧脸,发现对方也如她一般意外不已。
长者扶膝起身,看向祁时见的目光透着赞许。“不错。”他难能可贵地夸赞了一句。
“不过你们算错了一样,那书信并非伪造,而是万新知亲笔书写。哼,”蒋察眯了眯眼,“那老狐狸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自己收拢的人早已背叛了他。”
“不是老夫利用白衣鬼设计万新知。而是白衣鬼自己找上门来,约莫三年前,他提出要与老夫联手。”
“什么?”二人大惊。
蒋慎言逼上一句:“你可莫妄想把一切推给个不会开口的死人。”她实难相信这番说辞。
蒋察轻捋长须,哼笑一声,颇为从容。“老夫若想推责,自然也不会把这些说出来了。”
“我与白衣鬼有何恩情,能让他甘愿奉献生命,以自戕而终?呵,说到底,不过都是利益相同罢了。”
“他为何……?”女郎心中突然塞了太多震惊,竟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蒋察似是看穿了她,淡然道:“你可知他化名柯玚之前,姓甚名谁?”
“……池宾。”祁时见突然出声,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如此。”
“殿下你怎么知道?”蒋慎言太过惊讶,一时忘了改口。此刻,她还未想到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
“文承望在京中任职时,就任太仆寺,隶属兵部。当初为调查却水一行人的身份,朕曾通过谢朔联络他,让他递书旧日同僚,查明却水等一众锦衣卫的来历。当时他回复朕的密报中,提到一个东宫府军前卫教头的名字,那人年纪极轻,让人印象深刻。”少年记忆力惊人。
“听过却水与白衣鬼在义庄的交谈,称刀法系白衣鬼所授,方才联系上这人或许就是那个池宾。算来,两人年纪也相符。”少年看她,提醒,“这个姓氏,你可曾想到什么?”
蒋慎言一时无从察觉,只能乖乖摇头。
“那个死于非命的小宦官邬连,他被宫中老人收为义子之前,原本便是姓池。”
“池宾、池连,宾连,取一瑞木之名。他们可能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