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祁时见艰难吐出一句。比起上次蒋慎言与他争辩激起他满腔怒火,这回,他只有心力交瘁和无可奈何。少年像个耋耄老者,低垂了眉眼梢。
见他揉捏额角的力度,蒋慎言几分心疼,便乖乖闭上了嘴巴。
纯一斋里静得仿佛能听见香炉中焚香灰烬掉落的声音。
蒋慎言瞥一眼正在与顽疾抗争的祁时见,不敢随便言语,再刺激他的头疼发作。于是她窘然地低下头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方才被少年牵过的那只手上。
那手满是刚愈合或未愈合的细小伤口,实在算不上漂亮,可祁时见却总喜欢牵它。此刻,也仍留着少年拂过的温热和安神香气。
她知道祁时见邀她进京的意思,也知道对方句句真心,绝并非唐突戏言。
他需要一个他欢喜又信任的人守着他的后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蒋慎言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少年情窦初开的心意,最是赤诚滚热。
她又何尝不是?
原本求得真相为爹娘报仇之后自己会立刻转身而去,哪知等回神一看,自己早已深陷一个名为“祁时见”的泥潭。
这些时日的相处,眼前的少年无数次令她惊为天人,绝世无双。她怎可能无动于衷?
但,她真的能在宫闱深墙中生活吗?
每当祁时见对她表白,片刻幸福冲头之后,她就会万般清醒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冷水浇身。
心分两半,一半是炽热的情深,一半是冰冷的现实,似万蚁覆体,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到今天,她才彻底明白,师父口中“只能靠你自己”的“劫难”究竟指的是什么。
女郎手指揉捏,掌中泌出一层细汗。
与此同时,祁时见亦在天人交战之中。他沉默深思了良久,终于开口说话,向殿外唤了谢朔进来。
“传人,请外祖……”少年定了定神,改口道,“传蒋察蒋元戎。”
谢朔小小一惊,连忙称“是”,疾步而去。
“殿下……”蒋慎言倍感意外。
少年偏头过来朝她苦涩一笑。“有始有终。”
听罢,女郎心尖滚上一阵温热与怅然。
自放走陈治,蒋察并没返回安陆,而是乘车踏上来时路,回头与迎驾仪仗会和了。
再见时,龙虎大将军金甲披身,如天王降世,威武慑人,立于迎驾仪仗之首的高头大马之上,恍若身后是气吞山河的百万雄兵。
他马后是百里救急的戎寿,再之后是同样凤盔锦袍罩甲的项用仪与副官。
这一支仪仗警跸骑兵,不过二百余大汉将军,却有着排山倒海之势,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振奋敬畏。等见到仪仗后的搬诏迎驾队伍,百姓们便心悦诚服地跪倒在地,叩首伏身。
扬国威、定民心,蒋察功不可没。
殿门大畅,老将扶剑戴甲虎步上前,朝祁时见躬身一拜,却没跪。“臣,蒋察参见圣上。”
上方少年端坐书案之后,一身道袍的女郎则立于身侧侍奉。
“外祖公免礼。”祁时见的声音中没有亲切也没有冷淡,让人听不出情绪,“请外祖公来,是有一事令朕难以抉择,想听听外祖公的意见。”
“陛下请讲。”
“柯玚,他现在不过一具无头残尸,该当如何处理?”
“以臣之见,押送回京。”
“可时逢入夏,我们一路少说也要行三四个月吧?到那时尸骨腐臭无从辨认,又有何用?”
“回陛下,这是铁证,即便无法辨认,也有震慑之效。”
听得答案,祁时见与蒋慎言悄然对视一眼。
“朕以为外祖公并不想追究‘振灵香’一案牵扯诸罪,毕竟,有可能动摇国之根本。”
“臣惶恐,无论陛下要不要追究罪责,都不可轻易放过幕后主使之人。白衣鬼身份神秘,能指使这样的人潜伏数年之久,对方恐有蓄谋反意。陛下要千万提防。”
“那以外祖公之见,对方究竟是何许人也?”
蒋察低下头去,有条不紊地回答:“臣久居边关,刚入安陆不久,对此事知之甚少。听闻陛下追查此事已久,陛下应自有推断,臣不好轻易妄言。”
真是周密啊。
蒋慎言不由得暗自感慨。当初就是这样的心计城府,瞒骗了爹爹的慧眼。想到此,女郎的眉头蹙起,哀切而恼怒。
“既如此,”她忍不住开口,“不才可将近时日来随陛下身边调查的事宜说与元戎听上一听,元戎再做判断。”
这不是问询而是要求。蒋察心上一动,低下的脸上凤眼一眯。“有劳。”
“白衣鬼身份暴露之初,仓皇而去,彻查他在府衙的廨舍住处,搜得一封遗落家书。信上引他当夜去城外驿馆见一故人。那时,元戎就在驿馆之中,而白衣鬼也确实去见了元戎。”
蒋察闻言,单膝一跪,拱手辩白:“臣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人夜半闯入,随后便立即起火,绝非是臣指使所谓,还请陛下仔细调查那书信来源。”分明是清白受损,语气中却不见几分急迫,好似早已有了解答。
而蒋慎言就道出了那个答案:“这是自然,殿,陛下后将此书送与文承望文方伯府上,因其曾在京中任职多年,故而请他辨认字迹,最终确定,那是出自内阁首辅万新知万阁老之手。”
“不知城中是否还有别的威胁隐藏,故而陛下连夜派人陪同文方伯出城迎遗诏以救急自保,以防万一。果不其然,在被詹关围禁瓮城之时解了燃眉之急。”
“竟是如此?幸得陛下敏锐果敢,才万无一失。这样看,那便是罪证确凿了。待回京之后,陛下定要以此证让万新知当面对质。不过,”蒋察话锋一转,“以臣之见,此事还不应太过着急。”
祁时见往前直了直身。“为何?”
“万新知位高权重,树大根深,不可轻易动摇,须得慢慢修其枝叶,直到能将其连根拔起。陛下继位之初须持制衡之术,振灵香一事便是最好的筹码。”
“听外祖公一席话,深有感悟。”祁时见淡淡道,“可外祖公素与万阁老交情深厚,眼下竟舍得大义灭亲?”
“罪当罚,方可正其身,固其本。”
“好一个正身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