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腔盛怒化成额间细汗浸泌而出后,祁时见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不再继续。蜷缩在墙边的人已然没了力气哀叫,只剩气若悬丝的呻吟。
人没死,少年心中自有分寸,他不过是捶烂了对方的四肢,没有一下触及要害,离性命之忧还远着呢。
手一松,铁索重重落地。祁时见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对牢笼外的玄衣卫吩咐道:“务必把话问仔细了。”
“是。”众人躬身领命。
少年垂眼瞥视地上那如一滩烂泥似的人儿,剥去他一身的傲慢狂妄之后,此刻看上去顺眼多了。少年冷哼一声,缓缓道:“入夏了,是时候从窑里拖些冰出来降降燥气了。”
玄衣卫一听这话便知小主人是命他们用冰刑,立刻出列两人快步而去。
所谓冰刑有许多种,最适合此刻用的就是躺冰床。
先让人闷热难耐,再直接丢到冰块上,等高升的体温融化冰水,皮肤与冰块黏连之时,再将人整个撕起来,那势必会剥下一块皮肉。如此反复粘粘、撕剥,再加以盐水伺候,还少有人能撑住如此堪比凌迟的酷刑死不开口的。更何况叶泰初此刻四肢已稀烂如泥,刚刚经受过一波身心的折磨后,意志正是薄弱之时,用此狠招,必见成效。
此不过其一,即便能熬过去,还有下一轮。为何兴王府的审理所一经提起就让人胆战心寒?因为花样永远多过人的意志。
祁时见步出牢房,伸手任玄衣卫伺候解下袖口束带,抖落广袖,又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了。“对了,”他补充道,“记得先把他一嘴牙拔干净,别等到他自己熬不过去咬舌自残,本王要他随时能开口说话。事成后,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是。”
“还有,把良医所的人喊来待命,人必须活着。等这边事了,让乔良医来纯一斋一趟,本王有事问他。”
“是。”
交代清楚后,祁时见款步而去,没有回头流连一眼,正如他来时那般。
人还没走到纯一斋,就被一名后来居上的玄衣卫追上了脚步,后者恭敬呈递给他两张供词。那邵房二人比他想象中还不经折磨,才前后脚的功夫就什么都招认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祁时见捏着那边角带血的纸张,冷冷一笑。
“别为难人了,怎么来的再把人怎么送回去。”按说都该宰了的,可这样恐会惹得蒋慎言不快,他不想再增加两人之间的罅隙了,权且饶了这些不识好歹的刁民。
那递信儿的玄衣卫领命而去,处理后续了。
有了这两张供词,便可将香方完整拼凑。如若叶泰初那老狐狸识相,一会儿该也能默出一份完整的来,到时两者相照,便可真相大白。
“振灵香”终于揭开神秘面纱,他苦苦寻求的谜题又解开一道。只是祁时见心中并没有轻松和欢喜,反而更拧紧了眉头。有了香方还只是第一步,多少人因为这东西弄丢了性命。如若他将此方事关十八年前秦家血案的事实告诉蒋慎言,那丫头必然会全力以赴,紧追不舍。
祁时见多少有些担忧。
以她脾性,怕是今后不会再倚仗他的护佑。出了兴王府,她就是一个小小修士。潘胜已死,却水被他暂时笼络,除去这两个威胁,尚且还有最为关键的神秘人。从昨夜乌篷船上的表现看来,那人是要蒋慎言死的。
可若是瞒着她不说,恐又回加深两人的矛盾了。
祁时见思索了片刻,问身后玄衣卫:“派人去看看影薄那边如何了,若无大事,稍后把青女妈妈请来,记得,安静低调一些。”
“是。”又一人领命去了。
可少年还是不安心,眉头依旧深锁。他又顾虑起了其它,深受其扰。
这香方,的确跟当初何歧行默与他的文婉玥闺房用香的方子有七成相似。祁时见记忆力极佳,绝对不会记错。
这不是个好现象。最糟糕就是叶泰初并非狗急跳墙信口开河,是真的发现了其中疑点——母妃当初命路娘暗中递给刘沛的方子来路可疑。
自从得先帝指婚嫁入皇家,跟随新婚夫婿千里南下就藩后,母妃从不离宫,甚至鲜少与王府外的人有所接触。蒋慎言的推断很有道理,非要说她见过什么人,那就只有十年前来府中探亲的外祖蒋察了。
而外祖的人脉就广了,且不说他与万新知万阁老立场一致的同盟关系,就说当初一并被倪力一党八虎陷害牵连的朝中文臣武将,都有可能暗中保持联络。蒋慎言的父亲蒋岳虽官小位微,但亦属被牵连之人。正因为被除了官身,途径安陆机缘巧合成了捕头,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而外祖到安陆府来探亲访友,若是真的与之相见,也无甚意外。
之前,祁时见推断蒋岳蒋捕头会开始接触振灵香的秘密是源自何歧行与之坦白身世,而蒋捕头为人耿直刚毅,想要为其家门不幸沉冤昭雪,方才甘愿踏入泥潭。这也足以解释为何何歧行在蒋岳死后对蒋慎言爱护倍加,甚至奋不顾身。
倘若真相并非如此,那即便他再不想承认与怀疑,也要面对摆在眼前的巨大可能。
少年长叹一声。随气息坠地,他脑中突然蹦出个极为不妙的猜想。换在以前,这念头他绝对不可能萌生,那是对外祖极大的亵渎与不敬——
他似乎早就默认了神秘人的背后是万新知万阁老这个事实,但如果,如果他错了呢?如果神秘人是他的外祖、辽东都指挥使龙虎将军蒋察派来的人呢?
这个揣测如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祁时见一个透心凉。
少年怔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拔不动脚下的锦绣皮靴。身前引路的仆役见状只觉奇怪,一时不知该不该提醒,是走还是留。
祁时见将这枚他最不愿意假设的碎片拼到尚且缺失某些关键的拼图中,却发现许多先前不能理解的细节忽然之间就豁然明朗通顺起来!
或许当初的事实是这样的:外祖或从宫中、或从某人口中发现这“振灵香”的诡异,可能得知了秦家的谋逆案,察觉两者关联,故而借探亲访友之名来到当初事发的安陆府。巧合有个当年自己的手下旧部,极擅长查案缉拿,正在安陆府衙当捕头,将此事交由他暗中调查远比交给身为都指挥佥事的丁良则更为隐秘可靠。如此,蒋岳蒋捕头得了重任。以他之为人,必定尽心尽力。可意外的是,他调查出了远比外祖预想的更深处的秘密。
祁时见大胆猜测,极可能,此事牵连甚广,甚至牵连了当今圣上。然那时新帝继位不久,八虎倒台,倪力被诛,各方局势不稳。外祖出于对江山社稷的担忧,不得已决定及时止损,将此案封存,连同知情之人一并处理。这才有了神秘人的到来,也有了蒋氏夫妇的枉死。
从逻辑上推断,蒋岳蒋捕头查出真相后,第一时间自然是会联络当初对他委以重任的那个人,而对那人遣来的使者亦会无条件信任。故而以蒋捕头之身手,死前才会没有任何防备与抵抗,这就说得通了。
外祖担心机密泄露,威胁了皇权稳固,便让神秘人留在安陆,暗中维系各方势力。如此也能解释为何神秘人会悄无声息蛰伏这么多年,直到最近才跳出来掀起一阵阵风浪,搞得满城惶恐。全因为他啊,因为他祁时见突然毫无预兆地插进了那错综复杂的棋局,打破了其中微妙的平衡。对方这才不得已出手“善后”。
那么神秘人从未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处处绕着他走,不是因为他的藩王身份,而是因为他是自己主子最疼爱的外孙吗?
正午的光线裹着闷热潮湿的气息将人笼罩,祁时见觉得自己似要喘不动气了。一阵耳中嗡鸣陡然牵动了深处的顽疾,分明是刚刚吃过药的,却又禁不住那疼痛钻脑一样发作起来,撕扯他每一寸神经。
少年一个摇晃,惊得周围一众护卫仆从皆慌张失措,赶紧将人扶住。许是有人高叫着要请良医来、寻轿辇接,总之四下十分嘈杂。可祁时见什么都听不清,他眼前的天地,仿佛变成了一片冰雪的煞白。
整个人昏沉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