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上的刘异顿时惊讶,他只知道慧远是和尚,没想到他居然还以另一个身份考过科举。
慧远语气无奈回道:
“可你现在还不是找到我了。”
韩湘眼眸浮现淡淡哀伤,回道:
“要不是太和薨逝,我可能一辈子也查不到。我此去洛阳拜祭太和,万万没想到无意中撞见你在给太和扫墓,我偷偷跟着你的马车竟然跟到博陵崔氏二房家主崔琯的府上。”
慧远对此也很烦心。
崔家身在洛阳的二房家主——八龙老大崔琯,近来病得越来越重。
慧远去拜祭太和时顺便偷偷探病,崔琯当他的面将二房家主之位传给了他三弟崔珙。
崔琯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慧远平静反问:
“我姓崔,去拜会一下同族又如何?”
韩湘轻笑接道:
“你去看望二房崔琯没什么,你本就是博陵崔氏子弟,可我又偷偷跟你回了长安,眼见你住进了西明寺。四日前崔氏大房家主崔元式居然绕道长安县的西明寺来上香,你说怪不怪?那一刻我醍醐灌顶,终于明白博陵崔氏大房、二房争这么多年可能全是假的,你作为联系大房二房的纽带才是真正的当家人吧?”
慧远沉默了好一会没说话,只静静凝望对面的故友,仿佛重新认识他一样。
“韩湘,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聪明?”
此时炉上的茶水已经二沸,出现细小茶花沫饽。
韩湘用勺子将沫饽舀出,置于瓷盂之中,留下罐中剩余的茶继续煮。
他凝望茶汤语速缓缓说道:
“当年裴归煮茶,不仅对茶、水、火、器考究,四合其美,还要亲自烘烤茶饼。裴归不仅丰神俊逸,文武双全,无所不通,连煮茶这样的小事他都能做到极致。他太耀眼了,与裴归相比,暗淡的又何止我一个?”
韩湘等于间接回答了慧远刚才的问题。
但他这个答案太炸裂,险些将趴在房顶上的刘异被轰下去。
裴归?
我了个大槽!
这俩货居然认识我老爹。
陶罐里的茶与水进一步融合,波滚浪涌,已经三沸。
韩湘取来两个茶盏,用茶勺舀出一碗热茶递给慧远。
“以前你最喜欢喝裴归煮的头杯隽永,今天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慧远没有伸手去接韩湘的茶,而是唇角露出讥笑。
“你忘了将刚才二沸时盛在盂中的沫饽浇回罐中止沸了。韩湘,你拿什么跟裴归比?”
韩湘侧头瞅瞅盂中的茶汤,无奈失笑,随意踢出一脚将瓷盂踢翻。
“想不通你们士族子弟为何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俩人现在都没了喝茶的心情。
慧远直截了当问道:
“韩北渚,你直说吧,你找我这么多年,又一路从洛阳跟到长安,你到底要做什么?再杀我一次吗?”
韩湘语气无奈回道:
“我当年也没有要杀你啊,咱们五人中我除了对太和,就是对你最好了。”
慧远狠狠拍打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那我的腿是怎么残的?你以为我不知道灞桥那晚的杀手是你派的吗?”
“那些杀手可不是冲你去的,谁让你赶去灞桥追裴归?”
刘异在房上听得眉头越拧越紧。
这老小子要追杀的人是俺老爹?
下面慧远静默几秒后,突然问:
“你为何要杀裴归,因为嫉妒吗?”
“子由,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韩湘重重叹息一声。
他盯着陶罐中不断沸腾却被人嫌弃的茶汤,语气悠长道:
“当年郑冠、你、我、裴归还有太和,我们在洛阳相识,因为意趣相投而结伴同游。除了郑冠不解风情,我们其他人应该都猜到了太和是名女子。大家之所以都不戳破,还愿意继续与太和玩在一起,因为她太特别了。太和勇敢、机智、风趣、调皮,爱作弄人,坏主意一个接着一个,人还带着点小霸道,可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无穷欢乐。她样样跟寻常女子不同,除了郑冠,我们都喜欢她,却也都知道太和心仪的其实是裴归。”
“所以你因为嫉妒杀了裴归?”慧远问。
“你太小看我了。”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许多人都说我现在看起来挺年轻的,不像五十岁,他们不知道我二十多岁时就顶着这张脸了。少年长着一张老脸,又因为说话语速缓慢,常被人讥笑木讷,连青楼伎人都不太愿意迎合我。只有太和,她那么高贵,那么喜欢捉弄人,却从不以外貌和口吃嘲弄我,还总是夸我有才,是内秀之人。”
慧远也重重叹息一声。
“太和看似凌厉强势,其实内心很善良,可惜了。”
韩湘语速难得快了半拍,坚定道:
“我是喜欢太和,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只希望默默守候着她,看着她幸福就好。可她偏偏喜欢裴归那个浪荡子,裴归素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与郭氏长女纠缠不清,还敢招惹太和。”
慧远忍不住驳斥:
“裴归从未主动招惹太和,是太和……”
“住口。”
韩湘脸上顿时浮现怒气,片刻后怒气消散,语气又缓和下来。
“其实只要他对太和好,我什么都可以忍,可裴归不懂得珍惜,到底还是伤透了太和的心,要不然太和根本不会主动和亲远嫁,这件事我永远无法原谅裴归。”
他喜欢太和,却从没对太和表露过。
他一辈子没成婚,守着自己的暗恋却从不曾主动打扰过太和,即便是在她回归大唐后。
太和回京那天,他与百官站在章敬寺外恭迎。
当他看到自己痴心一辈子的女子从车上下来那一刻,忍不住哭红了眼睛。
其他官员应景而哭是为了讨好皇帝,只有他是发自肺腑,没人知道他为了太和能够归唐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当天以阳安长公主为首的七位公主,以缺席欢迎仪式抵制太和公主归唐。
当他看到太和洗尽铅华,除掉钗环,穿素衣薄衫,跪在宣政殿外请罪时,他心痛得连呼吸都在疼。
那一刻他恨死了阳安长公主。
后来阳安长公主的儿子王之莫,被刘异以加害黠戛斯遣唐使团的罪名押在大理寺。
第二天所有人都得到王之莫在大理寺监牢撞墙畏罪自杀的消息。
许多人包括刘异在内都以为是王之莫的背后幕后主使郭仲礼杀人灭口。
这些人不知道其实是他亲自摁着王之莫的头,一下一下撞向石墙。
撞到头骨碎裂,撞到脑浆溢出,撞到血肉模糊。
他要让阳安长公主体会一下他当时的心痛。
凡是伤害太和的人,他都不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