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仲郢气得连拍惊堂木,震得大堂啪啪巨响。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嗣续妣祖,承奉不轻,枭镜其心,爱敬同尽,五服至亲,自相屠戮,穷恶尽逆,绝弃人理,故曰‘恶逆’。”
柳仲郢说完停顿一下,又问:
“刘诩,你可知你已犯下‘?恶逆’之罪?”
刘诩身在神策军,已经听说了柳仲郢因为杖毙吴有才的事被皇帝出言警告。
此刻他面露讥笑,有恃无恐反问:
“即便在下犯了‘?恶逆’之罪,京兆尹还敢私下处置神策军吗?我劝你还是把我交给我们吐突中尉吧,听闻京兆尹上次就因为私自处罚神策军将领而引得天子不悦,难道你这次还敢再犯不成?”
本来刘诩不说这句挑衅的话,柳仲郢确实有意先将此事禀明天子再说。
可现在被刘诩这么一激,柳仲郢当即气血上头。
“刘诩,你这愚蠢的法盲,若你犯别的罪,本府可能还真要有所顾忌,偏偏你罪犯十恶中的‘恶逆’。《唐律疏议》中对恶逆者处罚要求:‘常赦不免,决不待时’。你可知‘决不待时’四字是何意?”
“你……你难道还敢杀我?”刘诩吞吐问道。
他此刻才感觉到害怕。
柳仲郢从案牍上取下令牌,一旁的京兆少尹薛元龟慌忙出声阻止:
“府君,不……”
薛元龟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柳仲郢已经将令牌扔出去。
“众府兵听令。”
“喏!”府军齐声回应。
“将恶逆者刘诩当堂杖毙。”
薛元龟哀莫大于心死,自己又要换领导了。
真是流水的京兆尹,铁打的少尹。
这时刘氏震惊大叫,她本意只是想让儿子对自己尊敬些,并不想置儿子于死地呀。
“不要啊……”
府兵们已经啪啪开打,刘诩惨呼连连。
刘氏见儿子全身鲜血淋漓,当即手足无措吓晕过去。
刘诩实在挨不住时,勉强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亲娘,眼泪决堤而下。
他最后把心一横,发狠咬掉自己的舌头,直到气息断绝都没有辩解。
三个半时辰后,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士晔和右军中尉马元贽,一起站在紫宸殿外请求觐见天子。
李瀍听内给事通传不由得心头一紧。
两位护军中尉同时过来,这得出多大的事啊?
片刻后两位护军中尉进殿,吐突士晔手里抱着个匣子。
他施礼后一脸委屈说道:
“微臣得陛下爱重,力排众议接管左神策军,臣履职以来,虽不敢自称夙夜匪懈,但也有日昃之劳,唯恐辜负陛下恩泽。平日若遇同僚刁难,若只是针对微臣个人,为不让陛下忧心,臣一直竭尽所能忍让。可这次有人针对我们神策军将士,臣已无法再忍,这次若令护卫陛下安危的十五万将士寒心,臣日后何以保护陛下周全?”
自吐突士晔进京以来行事极为低调,无论南衙官员宴请,还是宫中宦官拉拢,他一律不接招。
这点令李瀍很是满意。
相对于马元贽的嚣张跋扈,吐突士晔确实更令他省心。
李瀍时常自得自己慧眼如炬,没有看错人。
今日吐突士晔这番话令李瀍意识到事情很严重,他出言安抚道:
“吐突爱卿,你有何委屈尽管告诉朕,朕为你做主。”
接下来吐突士晔将柳仲郢骗左军校尉刘诩去京兆府杖杀的事,一五一十讲述出来。
他还补充一些京兆府不了解的情况。
“刘诩殴打生母,确实不孝,但事出有因。”
李瀍听了事件经过,已经猜到柳仲郢这次为何有恃无恐再次先斩后奏。
十恶之罪的第四罪“恶逆”,处刑时唐律中确实有“决不待时”几个字。
“难道有隐情吗?”李瀍问。
吐突士晔面容严肃回道:
“臣问过与刘诩一同从军的邻家兵卒,据说刘诩母亲与表兄纥干臮在刘诩父亲还在世时,便已勾搭成奸。一日刘诩父亲与邻居好友带着两家小儿同去河边摸鱼,因为收获颇丰而提早回家,邻居还买了坛酒准备一起在刘家畅饮,不想四人开门后撞破刘氏与其表兄的奸情。刘诩父亲与纥干臮扭打时被对方推了一下撞在缸上,从此落下咳血隐疾,不足一年就病故了。”
“哦?刘诩父亲为何不告他们和奸(通奸)?”
“自然是为了儿子的名声,刘诩若有个与人和奸的阿娘,让他长大如何做人?”
李瀍点头:“难怪刘诩痛恨他母亲。”
“若刘氏就此改过,或许母子之情也不至于僵到如此境地。刘诩父亲死后,刘氏与其表兄更无禁忌,刘诩年幼时无礼阻止,他成年后所通文墨不多,个性粗鲁,所以行事极端了一些。我听说他于几个月前曾殴打过母亲奸夫纥干臮,估计这便是纥干臮鼓动刘氏状告亲子的原因。刘氏一介无知妇人,并不清楚状告儿子‘恶逆’的后果,但纥干臮肯定是知道的。令人惊讶是,即便刘诩在公堂上被活活打死,他都没有将母亲的丑事抖搂出来。”
李瀍唏嘘评价:
“孝与不孝,其实很难简单论断。”
吐突士晔以悲凉哀伤的语气继续道:
“臣过来前得知,刘诩死后其母刘氏万分自责悔恨,她回到家后悬梁自尽了,临死前咬破手指,以血写下自己的罪状,为儿子鸣苦。”
吐突士晔打开一直抱着的木匣,从里面取出血书,递交给李瀍。
李瀍接过简单看了几眼,更替刘诩不值。
吐突士晔郑重说道:
“若陛下不信臣片面之言,可以将京兆尹柳仲郢诏来,臣愿与其当面对质。”
李瀍摆摆手。
“不必了,我相信爱卿。”
右军中尉马元贽此刻赶紧趁热打铁,拱手道:
“陛下,柳仲郢向来自诩断案严明,其实为人自负又刚愎自用,今日之事,哪怕他肯多等半日先回禀陛下,以陛下之英明,必然能看破此案另有隐情。刘诩殴打生母确实有罪,可隐情之下罪不至死。柳仲郢如此草菅人命,不仅藐视我们神策军,更将陛下圣言置若罔闻,他如此胆大,真不知仗了谁的势,竟敢如此轻君?”
马元贽一通拱火下,李瀍脸色越来越难看。
感觉柳仲郢就是根鸡肋,弃之可惜,用之要命。
“两位爱卿先退下吧,朕答应你们这次一定处置柳仲郢,绝不姑息。”
吐突士晔和马元贽施礼告退,转身时彼此对视一眼,并排走出紫宸殿。
没想到一向势同水火的左右神策军,居然也有同仇敌忾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