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寒露重。
慕容白的书房还亮着灯,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一个晚上了,他只看着那一页怔怔发呆,不曾翻动一下。
花盈去小厨房煮了参汤,轻手轻脚端进来,目光一直往那本书上瞟,居然是一本李义山的诗词。
问君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花盈脸色不易察觉的一沉,假装不经意的笑道:“公子平日里只读兵书和治国之策,今日怎么读起这种诗来?”
慕容白掩了卷,慢悠悠的喝着参汤,半晌才道:“花盈,你早点去休息吧,不用一直守着我。”
花盈答应着,身子却未动。
慕容白无奈的摇摇头,只好起身回房。
花盈慢吞吞的走在后面,吞吞吐吐道:“公子......你......是不是嫌弃花盈?”
慕容白停下脚步看着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花盈低着头,红着脸道:“侯爷把我送给公子,让我好好伺候公子,可是公子......”脸红的更透,头埋的更低。
慕容白脸色一僵,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花盈是定远侯的义女,自己虽然一直对外称是定远侯的义子,实际上整个定远侯府知情的人都当他是主子。可是尽管如此,把侯爷十分看重的义女当丫鬟,确实不妥,可是真要和她成亲......慕容白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虽然在他的记忆中他同花盈自幼相识,花盈在危难之中冒险救过他,他们在满是星星的夜空下许过不离不弃的诺言。
可是每次看见花盈,他总觉得她像是一个陌生人。
花盈见状忙跪了下来,“殿下恕罪,花盈没有非分之想,绝对不是觊觎后位,只是,只是......”
慕容白忙将她扶了起来,“别这样,不要再这样说,我许诺过你一生,这和天下和皇后之位无关,不论这天下能不能回到我手上......”慕容白顿了顿,终于艰难的说出那句话,“我都会娶你,无论天涯海角都带着你,要飞,我会带着你......一起飞。”慕容白轻抚着已经靠入自己怀里的花盈,看着地上的残雪,突然莫名心痛。
“你怎么还不去睡?在这里跟木头似的坐了一晚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突然跳入脑海,慕容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到这句话,而与此同时,白天只打了个照面的那个女子的脸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崇乐新请来给崇云瞧病的高人,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她?
花盈打断他的思绪,略带羞怯的柔声道:“公子,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呢?”
慕容白一呆,努力把白天那女子的脸从自己脑海里赶走,温柔的拍拍她的手,“天色晚了,你早点去休息吧,晓慧已经给我铺好了床,以后这些事你就不要再亲自操劳了,交给丫鬟们就好。”
“公子......”花盈扁了扁嘴,神色委屈,眼中已经是泪光莹莹。
“我是怕你累着”慕容白微笑着安慰她,“傻瓜,我不是嫌弃你,你不是我的丫鬟,,你这么操劳我会觉得是我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
花盈终于破涕为笑,突然踮起脚在慕容白的脸颊上印上轻轻的一吻,迅速跑开了。
慕容白呆呆的看着她欢快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接着头疼的好像快要裂开来,脑海里突然涌入大量记忆碎片,看不清楚拼不起来,却刻骨铭心。
终于,他支撑不住,软软的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黑暗的树影里传出一阵重重的叹息,一个粗布青衣的瘦小身影走了出来,吃力的把他背在背上,嘴里嘟嘟囔囔,“真是比猪还沉啊,不过是被心上人亲了一口,幼小的心脏就激动的受不了,若是再来点别的还了得。”
慕容白听得耳边熟悉又陌生的碎碎念,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很深很深的黑暗中,没有丝毫光线,眼前是永无止境的虚无。只有那个声音是清晰的,是一个女子,她在耳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骂,一会儿又柔声细语。
“臭猪头,都要娶媳妇了,以后要好好的,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好好的。我现在也不错,有银子花,有肉吃,可惜现在改行了,没时间自己做卤大肠吃。”慕容白听见她清晰的话语,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徒劳,听到她起身欲离开的响动,努力想伸手抓住她,身体却像被千斤巨石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房间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慕容白开始陷入长长的梦境。
他看见一身白棉布衣的少年手持长剑,浑身浴血,腹部中了两支箭却仍然咬牙坚持护在一身紫色锦衣的自己身前。
他看见自己的兄长秦印高高站在城墙上冷酷的微笑,指挥着士兵不停的收割着无辜的生命,长剑冷冷指向自己。
他看见父亲躺在寝宫的华丽龙床上骨瘦嶙峋,饿极了只能生啃老鼠。
他看见越来越多的士兵涌向自己和白棉布衣少年,口里叫嚣着,“太子谋反,太子谋反逼宫!”他张嘴想说自己没有谋反,喉咙却好像被人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棉布衣少年以命相逼,脱下自己的长袍穿上了他的紫衣,一把将他推下桥,微笑着说:“殿下,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接着他陷入了一片混沌,混沌过后,他发现自己身在一条小船上,蓝眼睛的异族少女正温柔的看着他,对着他狰狞的伤口流眼泪。他伸手想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耳边却响起一阵突兀的呵斥,“你这不吃不喝是要作死么?”
他环顾四周却只看见梨花带雨的花盈,他告诉花盈自己叫慕容白,那个白棉布衣少年的名字。他不想再做秦珏,慕容白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就用他的名字替他活下去。
梦境里,花盈带着他一路奔逃,躲着官兵的搜查追捕,历经艰苦,终于回到了玉门关。
大梦初醒,天已经大亮,慕容白揉着还有些发胀的脑袋,这些场景已经在梦里重复了千百遍。他不明白梦里为什么会出现那个突兀的女子声音,看似凶悍的呵斥,却是包含着满满的关心,那句话所带来的温暖和感动,让他每每想起就有流泪的冲动。
和花盈的完美相遇,相知,相许,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少了什么,似乎就是少了那么一份凶悍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