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青望着卜者的纸牌,顿时眼眉狂跳,他发觉:纸牌上的花纹正是自己熟悉的存在。
「记忆之星神」——『浮黎』!
「浮黎」可是老朋友了,当时在伏螭山骇退古螭的「头戴十二旒冠冕冰棱帝王」,便是这位星神。
不对……自己没有动用神之眼的「炼假返真」能力。
那么,眼前的卜者,应该就是真正的记忆星神的令使「黑天鹅」。
星神的力量,为什么会触及提瓦特?
李素青决定再次试探道:
“然而世界究竟不是「机械的原子」,即便是那样强悍的妖物,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全知全能」。”
“拉普拉斯妖算到了自己的死期,然而眼看着死亡的那一天即将结束,已经只剩一刻钟就能步入第二日的黎明……”
卜者用食指绕着自己白色的发丝,然后又悄悄放下,回答道:
“于是,拉普拉斯妖自戕了,意识渐渐模糊,挣扎了一刻钟,恰好离去。”
李素青无奈地摊手,笑道:
“您说对了,「拉普拉斯妖」的确算准了,但这样的「准」有什么意义呢?”
卜者似乎一点不恼怒,反而赞同地回答说:
“你希望我算不准,毕竟如果将一切通晓于心,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少年颔首,看着卜者已经抽出的卡牌,上绘有「背生冰莲,头戴十二旒冠冕的亿丈冰棱帝王」,那是一个巨大的人像。
这一次,他看的很清楚,明显的威压感,万古寒冰一样的冷漠,照见诸天一切的冰棱镜……
果真是「记忆星神」——『浮黎』……
他继续回答卜者说:
“岂止是算不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
“拉普拉斯妖选择温和地走进良夜,它沦为了「宿命论」的拥趸,自然免不了「宿命注定」的死亡结局。”
“规则,是可以打破的。”
“命运,就是用来改变的。”
“改变命运,本就是命运的一部分。”
卜者闻言,只是轻笑,随后摊开一个冰晶色的相簿,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对李素青说道:
“数千年前,有个叫‘屈平’的人找我卜算过事情。”
屈平?
难道是……《天问》、《九歌》的那位作者?!
卜者看到李素青的表情,像是摸透了少年的一切心理,继续说道:
“是啊,就是你所想的那位屈子。”
“那是他被放逐的第三年,他因为疑惑不解,所以前去询问名叫詹尹的「太卜」……”
李素青看到卜者指着的照片,缓缓念出声: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吾将何之?”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卜者叹气,回答说:
“是的,我能根据整个宇宙的「记忆」,找到无数匹配的样本,在数据流中,很少有事情超越普遍的统计。”
“我已然知道了他的结局。”
李素青继续问道:
“那您是如何回复屈子的呢?”
卜者在灯台的光辉下抬眸,目光灼灼地对李素青重复着她当年的话语:
“我只能放下蓍草致歉道:”
“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李素青不明白为什么卜者要这样回答,不解地问道:
“您既然已然能卜算出结果,为何又要说是龟壳蓍草无法测算的事情呢?”
“尺有它不足的地方,寸有它的长处;物有它不足的地方,智慧有它不能明白的问题;卦有它算不到的事,神有它显不了灵的地方……”
“既然如此,那您为何又要让屈子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做他想做的事情呢?”
卜者本以为凭这位少年的心性,没必要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既然问了,详细地回答也无妨。总有一天,他会还回来的…
她玩味地笑道:
“我见过许多来征询意见的人,我来做个比喻吧。这件事就好比你身边的刻晴姑娘来问你——今天午饭吃什么?”
“是吃金丝虾球,还是吃叫花鸡?”
“你会做何选择?”
少年虽然心忧,这位卜者是不是把他自己开盒开了个遍,连祖宗和后代都算了个一干二净;但他还是回答道:
“如果我选金丝虾球,刻晴会高兴;如果选择叫花鸡,刻晴只会感觉一般般。”
卜者道:
“然也。”
“那些前来卜算解惑的人,不也是这样?他们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定夺。”
“为什么「命数」会被算定呢?”
“因为在各种各样的事件面前,人的性格会牵引着他们做出选择,这样的选择构成了每一场命运的剧目。”
“性格会影响事件,反过来,事件也会反作用于性格。”
卜者等李素青消化了这个概念后,继续说道:
“像屈平那样的人,无论我道破天机与否,无论我告知他什么结局。”
“他都会毅然决然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所谓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
“这是他的「势」,命势所趋,我自然无法干预或插手。”
她静静地端详着少年的沉默,忽而又觉得这相似的沉默实在令人心疼。
卜者忍不住开口道:
“唉,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前监不远,覆车继轨……”
李素青皱眉,试探地询问。
“那…他的结果呢?”
“我记住了他,仅此而已。”
…………
少年起身,在小小的卜居中踱步,感到有点心胸不快。
他沉默良久,回答卜者的前文:
“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
(然而志士仁人,还要踏着忠直之路进行而不后悔,还要坚持独立的操守而不肯失掉,这是为什么呢?)
“将以遂志而成名也。”
(目的是要以此实现自己远大的的志向,成就自己榜样一般的声名。)
“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涂;求成其名,而历谤议于当时。”
(为求得自己志向的实现,而在险恶的仕途上经受着风波;为求得自己声名的成功,而经受着时人的诽谤议论。)
“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
(他们之所以身处这样的境地,是有着自己的考虑的。)
卜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口为李素青批命:
“【听我说:】见证者,因见证而来;铭记者,为铭记而生。”
“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很多遍了。”
“世事在我等眼中,就如同万古玄冰中封存的画卷,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不可追。”
“我借助『浮黎』的力量锚定于此,便是要告诉初入「记忆」命途的你:”
“「三千年的记忆」算不得什么,你的故地也只是四十六亿年前,诞生于银河边陲的普通行星,了。三千年的岁月在它的面前,不过是沧海之一粟。”
“在银河宇宙的「记忆」面前,四十六亿年也只是沧海一粟。”
“可是,区区三千年的记忆,也让你的思考器官,变得岌岌可危了吧?”
卜者伸手,托住自己的下颌,慵懒地回答说:
“万古寒冰中的一点琥珀,就算是凝结过一点火星,在冰晶般的世事面前,还能燃烧不成?”
“你只管铭记,勿要置身其中,以免因果业力缠身,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少年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皱眉答道:
“非也,世事并非凝固的冰晶,而是运动的流水,有主有支,暗潮漩涡,并行其间。”
“它是一条永远变化的长河,是一颗保持生长的巨树,也是一只蝴蝶振翅,便能掀起飓风的混沌。”
“变化其中,生生不息,故可称‘易’。”
“究其变迁,实事求是,可谓‘易经’。”
“若信了所谓既定的『命数』,便恰恰脱离了「哪怕是冰也在变化」的本质。”
卜者停下用食指缠绕长发的动作,一改慵懒的姿态,抚掌笑道:
“冰晶内部的分子,也在一刻不停地做着热运动,「绝对的静止」本就是妄言……”
“我辈忆者,有你这般觉悟的不多了,”
“然而你究竟不是忆者,终究是年轻天真,虽曰世事无常,但岂知世界线的负反馈调节能力?岂知一切变数都会被抹杀的因果修正?”
卜者谈到兴处,将双手拍在桌面上,砰的一声,惊住眼前少年。
见到自己的动作,竟然能吓住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卜者顿时觉得心情愉快。
她又玩味地笑道:
“既然你是这里的『铭记者』,那我便要问问你。”
“怀念过去,难道不是在记忆里刻舟求剑么?你可知晓自己的荒谬之处?”
李素青反驳道:
“您难道觉得,展望未来,就是在记忆里望梅止渴?”
“这样的逻辑,恐怕不对吧。”
卜者叹气,温和地回答:
“我只是怕你满足于现在,在记忆里裹足不前。”
“无数的可能性诞生了无穷的选择,无穷的选择交织成无尽的命运。”
“弓弦已经绷紧,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你,当真要革新改命么?”
“况且,命运非独属于一人,当天下人都被卷入浪潮,便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稍不留神,身死船毁。”
“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少年回答道:
“然也。”
“好,有魄力!”
卜者颔首,尝试留下一诗以作命批:
“金麟本非池中物,风起潮涌试斩龙。”
“建木重立惊天变,断舍名禄潜水游。”
正当卜者放下鹅毛笔时,她却隐隐约约有了另一种感觉,或许……对于眼前这个狂妄的家伙来说,命批本就不可能是一首?!
“有趣,一阴一阳,亦真亦假。”
卜者撩起发丝,把留诗的纸面翻了过去,继续写道: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三生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二诗作罢,少年眼前渐渐模糊,万物尽数褪色黯淡散失,好像这处小小的卜居本不存在。
那卜者起身离去,周遭一切化作了墨点浸染的黑天鹅,愈飞愈远。
“回去罢,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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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为什么是《易经》呢?
当年学竞赛的时候,老师说:
“化”者谓「易」;
“学”者谓「经」。
所谓的变化之学,其实就是《易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