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河边的烂泥里太久了,不知名的小虫子叮在肩膀痛快的吮吸着我的血液,令身上感觉十分的不舒服,尤其是裤子里面湿漉漉的难受,泥浆干在脸上像个别扭的面具,于是我便疲惫的往边上挪了挪,左找右找也没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于是一屁股坐在身边的尸体上,它的主人早就离开冰冷的躯壳去了天堂,肌肉都已经发硬变僵,狰狞的面部表情显示出濒死之际的痛苦。
“抱歉,哥们。”我对瞪着大眼睛似乎很生气的尸体轻声道歉,转身接过罗洛递来的水壶,拍拍胸脯喘匀了气,便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在牛皮水囊里装了很久有点馊味的麦芽酒,意犹未尽的咂么着嘴唇,伸出舌头舔了舔挂在嘴角的酒浆,满足的打个饱嗝,困意袭来,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迷离。
不远处河道里敌人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从头到脚的扒干净之后随意扔到边上堆积如山的尸体上,那些僵硬的四肢穿插在一起,组成了骇人的魔塔,到处都有不甘瞑目的眼睛和惊恐张大的嘴巴,像是在无声的抗议,我别过头去,实在是受不了眼前惊悚的场面——几百号农民一面唱着欢快的歌曲一面跟平时劳动似的利索的剥下财物,或是干脆的在求饶的敌人脑袋上敲下一斧子,脑浆迸裂的瞬间兴奋的大呼小叫,眉眼间全是打地主分大户的幸灾乐祸,谁能想到这些魔鬼一样在尸体间玩耍的人竟然是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民,骑士老爷们看不上眼的乡巴佬。
“伯爵大人,请容许我代表弗兰德参战的骑士对您表示敬意,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您竟然毫不退缩的坚持到底,最终击败了他们,真是骑士精神的楷模。”凯尔骑士费力的将自己的头盔拽下来,随手丢给跟在身边的侍从,也顾不上整理乱糟糟狮子似蓬开的头发,走到我身边大剌剌的坐下。
强打起精神,我在确定他的一番话并不是挖苦自己之后,礼貌的点头表示感谢,把还剩了一半的水囊递过去,认真的回答:“如果不是弗兰德的骑士及时出现在敌人的侧后方,彻底击碎其脆弱坚持的信念,我们很有可能被他们反包围干掉,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是什么时候过的河?怪不得我派出去联系的斥候根本找不到你们。”
“事实上,在您的军队开拔之后没多久,我们便悄悄的出发了,但目的只是单纯的想要离战场更近,方便随时给您提供支持。”凯尔骑士看到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心虚的咽了口吐沫,想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无奈的摊开手放弃了,“好吧好吧,我承认自己是有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意图,但是却从没想过搞偷袭,一直到参战我们都是光明正大的出现,帮助处于危险之中的奈梅亨反败为胜,这叫锄强扶弱,符合骑士的准则。”他脸红脖子粗的强词夺理,生怕别人将自己看成多么卑鄙的小人,事实上,在场的除了他没人纠缠这样的小细节。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突然变得义愤填膺的凯尔骑士,却累得一点调侃他的力气也没有,只得将自己放空,越过众人将眼神投向乌德勒支的方向,心里开始嘀咕: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舅哥到了哪里,击败敌人的军队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现在乌德勒支就像一个被扒光了外衣的少女,瑟瑟发抖的抱着身体哭泣,正是蹂躏她的大好时机,但是谁知道少女的枕下是不是还藏着锋利的剪刀。
“伯爵大人?”凯尔骑士在一边小心翼翼的提醒我,“乌德勒支就在眼前,他们的可战之兵几乎全部损失殆尽,咱们面对的差不多是一座仅有老弱病残的空城,弗里斯兰伯爵的封臣都是胆小如鼠的小人,前来响应号召的没有几个,城里的小市民肯定正在瑟瑟发抖的准备着买命的金银珠宝,弗兰德的骑士斗志正盛,咱们可以一鼓作气……”
坐了这么久终于算是攒了点力气,我用余光又瞅了眼屁股下狰狞的尸体,它脸上痛苦的表情更令人汗毛禁不住倒竖了,便嫌恶的站起身来。没走几步迎面就是公牛正在组织农民挖坑,将白花花的尸体丢进去放火烧掉,滚滚黑烟像是裹挟着无数不得超度的怨魂,浓的遮天蔽日,刺鼻的焚烧气味呛得人直反胃,就连战马也不安的想要挣脱侍从的牵引,跺着脚尖声嘶鸣。
我指着满脸兴奋发了洋财的农民,表情复杂又通透的对凯尔骑士说道:“你觉得咱们凭什么能拿下乌德勒支?就凭眼前这帮只会打顺风仗的土包子?乌德勒支是一座有城墙的设防城市,暂且不论还有多少敌人,光是攻破那道据说是查理曼大帝时代用缴获的蛮族武器熔炼的铸铁大门对咱们来说就无异于天方夜谭。”从凯尔骑士挠着后脑懵懂的模样我还判断不出他是因为犯愁攻城武器的缺乏还是跟罗洛一样搞不懂“天方夜谭”的意思,总之他思索的模样看得我很痛苦。
“咱们没有足够的兵力保证围城,即使捉来附近的所有农民,也不见得能把一座建设在几座河心岛屿上的城市彻底切断同外界的联系,他们的舰队仍旧可以来去自如的补充兵员和粮食,没准还能将军队运到咱们身后搞搞偷袭;更何况没有随军的工程人员,小型弩炮和投石车这种级别的攻城武器都无法制作,光靠云梯和人墙就想攻陷乌德勒支,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我实在是搞不懂这群中世纪骑士的思维逻辑,难道装甲坦克一样在平原横冲直撞的骑士可以撞破砖石结构的坚固城堡吗?侥幸摘了果子便想着往树枝更细的地方攀登,思维像猴子般简单,战争在他们看来如同儿戏,不过是一群钢铁怪兽对另一群钢铁怪兽的正面冲锋,败者认输,仅此而已。
凯尔骑士张口结舌的想要申辩几句,看看身边忙忙碌碌处理尸体的农民和另一边沉默着收拾伤口的士兵们,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没办法摆出个一二三来,终于不再说话,他低着头把玩着悬在腰上长剑顶端圆润的金属配重球,那上面雕刻着一枚精致的十字架,中间的字母“k”代表自己的名字。
他本来以为事情会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敌人的骑士几乎被消灭了,城市里那群缩手缩脚连枪都握不住的小市民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铁骑一到保证会乖乖的开城投降。但是伯爵大人说得对,他忽视了乌德勒支另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人数可观的舰队和水手,即使强大如弗兰德,也曾经数次在他们身上吃亏,耻辱的葬身鱼腹,惨败收场,一旦战争拖延成了持久战,多方观望的势力也许会趁机插手,正是伯爵大人所谓的作壁上观等待下山摘桃子的卑鄙手段,至今最有实力和话语权的乌德勒支主教尚未站出来,到时候扑朔迷离的局面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那我们就远远的在城外扎营,至少封锁陆地上同乌德勒支的联系,等待大人的舰队到来。”凯尔骑士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只要能将低地人的注意力牵制住,一俟弗兰德的大军降临绝对能够轻松取胜。
“你说的没错,不过咱们不能就这么守着。”看着公牛他们战场打扫的差不多了,我从罗洛手里接过长剑在腰带上挂好,整理了下身上的锁子甲,走到侍从牵过来的战马前抓住缰绳回头道,“必须让他们唯一的触手也老老实实的干涸在城市里坐以待毙。”说完,我带着几名骑兵绕过掩埋骨灰的人群,在集合的号角声中走远了。
我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过乌德勒支城的样子,因为在其他人的口中,这是一座永远也不会关闭城门的城市,络绎不绝的商旅在外城进进出出,满意的挑拣自己心仪的商品,夕阳下的码头上停泊着几只满载而归的货船,正等待着主人重新将它们装满,然后在络腮胡子写满岁月沧桑的老水手掌舵之下劈风斩浪的驶向未知大海的彼岸,带回异国他乡的奇珍异宝,丰富孩子们色彩斑斓的梦。
弗里斯兰伯爵家族在北海的波涛里屹立不倒很多年,无论是丹麦人狂风暴雨般的劫掠入侵还是德意志皇帝千军万马的兵临城下,亦或是洛林和弗兰德的大领主们闲着无聊想要发点洋财,他们都能八面玲珑的让自己在夹缝中存活下来,然后日复一日的积累起惊人的财富,忍辱负重的向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探寻和索取,锻炼出人人闻风丧胆的近海舰队,终于成为大人物们不可忽视的小人物。
伯爵的城堡位于乌德勒支的内城,经过几代弗里斯兰伯爵的扩建和加固,已经成为一座很难从外部被攻破的堡垒,河道纵横的水路,丰富的存粮,向往自由的子民,再加上中世纪很少见给外城也修筑的城墙,当年强大的奥托一世皇帝也面对低地之国的顽强一筹莫展,最终差不多围城到弹尽粮绝之际花费巨资搭建了巨型投石机才将乌德勒支厚厚的城墙攻破,极大的损伤了帝国的元气。
我把军队重新整合,然后按照所处方位敌人可能的防守情况将农民、奈梅亨士兵和弗兰德骑士成比例的分为不同的方面军,将乌德勒支团团围住,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支起数不清的帐篷,架起密如天上繁星的火堆,虚张声势的给他们造成错觉,通过视觉上的强大冲击把城外胜利的战果放大,瓦解他们抵抗的信心。
“万一有天敌人弄清楚咱们的虚实,每座军营都不能顶住哪怕一波的攻击。”凯尔骑士在离开大营前往自己负责的营地前忧心忡忡的对我说,他抱怨手上可用的兵力仅仅聊胜于无,防守那么大的正面肯定会很吃力。
“就怕他们不敢出城突围。”我背过手看着不远处人声鼎沸的铁匠铺,十几个从各个市镇抓来的铁匠正忙着将烧红的铁块取出来敲打,然后投入凉水中浸出白色的蒸汽,光溜溜的上身汗水淋漓,“放心,看我给他们摆个铁锁连江大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