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情形愈来愈糟糕,福先生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患病的族人越来越多,有的反而更严重了,如今又回到船上,尤其不便,怨声不绝。
伏桀福旭等人仗着体强,嚷嚷着要上岸住,福先生不许,孔定也在一旁劝阻:“现已入秋,天气寒凉,岸上又无房舍抵御冷风,如果再染上风寒之疾,那可不得了。”
“不会,我们以石相围,多备干草,也不比船上差。”
孔定继续苦口婆心劝道:“现在就你们几个身体好,留在船上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伏桀不耐烦道:“都这样,又吐又泻,咳成一片,有什么好照顾的?再说不是有你们在船上?我们趁白天去找食物,也是为族中好。”
孔定叹了口气,不好阻拦。
福先生当初把伏桀留在身边,倍加看顾,一来能盯着他让他学好,二来有些事情要他出力,现在见他年轻气盛,不念情义,连自己的话也不听了,只好冷冷的看着他一伙人上岸,无可奈何。
舱内忽有哭声,孔定下去一打听,是本支中二水媳妇,原本就有些哮喘,自吃坏了肚子后,怎么也不见好,病愈来愈重,家人眼睁睁的看着她咳死在船上,欲哭无泪。周围的人默默相看,神色呆滞,仍有忍不住咳出声来的,二个孩子更是拉着妈妈的手哇哇直哭。
二水神情恍惚,见孔定下得舱来,忽地腰板一挺,蓬乱的头发竖起,二眼发出光来。孔定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弯腰看了看死者,拉着二水的手恻然道:“二水兄弟,把孩子照顾好,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我和族长,定然相帮。”
二水使劲摔脱他手,垂下头去,抽泣起来。
旁边有人开始咒骂:“好好的家不住,让我们出来遭罪,害人!”
“整天不知道想折腾什么,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出人命来了。”
“看着他家,终会有报应!”
孔定狼狈出舱,和福先生说了,吁了口气,担心道:“这样下去怕要出大事。”福先生脸色更加沉重,望着远方,久久不动。
次日一早,福先生正与孔定等几个议事,福慧拉着弟弟,上得指挥舱,嚷嚷着也要上岸去住,福嫂跟在后面怎么劝说都没用。
福先生正在焦头烂额,见她胡闹,一脸愠怒,就要发作,孔定忙上前拦住问福嫂:“小慧这是为了什么?”
福嫂尚在吱唔,福慧哇的哭出声来,福小也在旁大哭,孔定见此光景,心中便明白了八九不离十,二个孩子从小惧怕父威,今日敢在福先生面前自提主张,当是受不了周围众人百般讥刺辱骂,看着福嫂明明有委屈却还想挤出一丝笑容来的表情,孔定鼻子发酸,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看着福先生。
福先生上前抚摩着女儿和儿子的头,待他们稍稍安定,才一字一句的问:“你们上次晕船了吗?”福慧和福小不解的摇摇头。
“这一次你们生病了吗?”二人又摇摇头。
福先生语重心长的说:“周围很多人都生病了,和上次晕船一样,非常痛苦,有时候需要发泄一下,你们比他们好多了,受了些言语上的委屈就不能忍了?”
“可是他们-”福慧还要争辩,福嫂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搂在怀里,福慧的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哽咽道:“他们什么恶毒的话都骂出来了!”
福先生板着脸不答,孔定对福嫂道:“嫂子,我们在此遇到了很大的困难,福二爷和谢长老又都病得不轻,现在担子全押在族长一人身上,他的心情比谁都沉重,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委屈了你和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福嫂看了看丈夫憔悴不堪的脸庞,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哗哗流下,她使劲的搂着二个孩子,朝福先生用力点了一下头,便要离去,福先生又上前一步,轻声叮嘱:“现在大家心情不好,你要多照看他们。”
“爸,知道了,你也注意休息!”福慧一手拉着福嫂,一手拉着弟弟,抬起头来回答,看着二个孩子脸上的笑容,福先生也笑了,孔定和其它在场的人都偏过头去。
然后福先生和几个长老频频勉励族人,日日商议办法,总不得要领。福嫂和福慧、冰黎也带头烧热水、帮助病重者擦洗身体、洗换衣服,编织草垫草袋,清理舱内舱外。孔定也吩咐福海福顺带着年轻人每日下船多收集些干草送上船,如此族人的情绪稍安,但病情丝毫不见好转。
不几日,本支中的七太爷也支撑不住,一命归天,临死前,还在使劲的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福先生,手指着舱外,挣扎着说了一个字:“家”
福先生知道他的意思,握着他冰冷的手一字字的说:“七爷,您放心,我们到哪,都把你带上!”
回到船头,福先生半日无语,孔定也是心中难安,口中喃喃道:“金先生和石前辈也不知怎么了,这么久没有音信?”
福先生思索半天道:“明天我带几个人去找草药,你留在船上照看。”
“那就让我带上福海和伏桀他们去找,船上不能没有你。”孔定说完连忙找了几个要紧的人来商量,大家听说要外出寻药,既要知晓药性,又要登山辛苦,都不着声。
孔定急了:“族长,你不能离船,你就给我指点一下,还是由我出去找。”
众人也都同意,正在听福先生讲解要寻草药的长相及药性,那头又传来消息:福二爷也不行了,福先生大急,忙领着众人赶过去。
福二爷被安排在上舱船尾,病后一直少言,只是约束本支族人遵守族规,让福先生更加敬重。他本来身体硬朗,中气充沛,不服年老,只因泻吐之故,又染风寒,精神一日差似一日,但不哼不怨,福先生每次来看他,他都淡然待之。此刻他气息奄奄,自知命终将逝,就等福先生来。
福先生赶到他身边时,他正不厌其烦对本支重要族人交待:“族长一心为公,此行不论结果如何,不准怨訇于他!”
福先生心如刀割,躬身面对福二爷,双手轻按他的肩膀,泣不成声。
福二爷却一脸郑重,全力对他说:“你是一族之长,既为族中长久计,心当刚强,不可中途迷弃。”
福先生呼泣道:“谨记二叔教诲!”
福二爷双目乃阖,身边顿时哭声大作。
福先生疾步而出,下得船来,跌跌撞撞向旷野冲去,孔定福嫂等见了大惊,急忙在后追赶呼喊,终于在一大石前抱住他死命相劝,他早已是泪流满面,仰面大呼:“如何不让我生重病!怎么不让我喂了野狼!”
众人起初以为他伤痛福二爷之死,此时方知他心中压抑如山,实已不能承受!
福嫂抱着他不停哭喊:“福鼎,你不要这样啊!”
身边之人无不失声大哭,孔定转过身去,双手猛捶大石,连声大呼:“金先生,石老前辈,你们在哪?”
一众哭罢,俱感茫然,不知下一步如何,又见族长睡着,众人亲见他这些日一夜数惊,躺着也是脸色铁青、颧骨高起,都不去打扰。
孔定耐心相劝,让他们都回船上去,不要又冻坏身体,自己则和福松福顺陪着福嫂留下照看。天黑时,伏桀福春等带着数人赶回,也在旁守护,福嫂才听人劝,也带着孩子等人回船。
夜深沉,黑暗中,旷阔宁静的大地上忽然传来沉闷的“咚、咚”声。
福先生猝然惊醒,凝神细听,其他人这才听到动静,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月光虽明,却无所见。
但声音明明存在,很有规律的“咚、咚”声,单调又沉重,如巨石坠地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怪异现象,饶是伏桀胆豪,却不知迎面而来的怪兽有多大,手心都握出了汗。
声音越来越近,越发缓重,如踩在众人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福先生眯起眼来细看,但见一个黑影缓缓移来,微风吹过,一股药香味若有若无,沁人心脾,他心中一动,不觉迈步前迎,众人在后相随。
黑影越近,众人愈发紧张,福先生最先看清,一个长大巨人左右二肩各担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二条长腿如机械控制一样,抬起、弯曲、落下,着地发声,遂大声相问:“是石老前辈吗?”
大伙听了赶紧抢上,细看之下,果然便是石干,只不知他二肩各担的是什么?
石干不发话,又迈前几步,这才站定,口里说:“帮忙。”
这里十数人一起上前,虽是够不着高,有的抬、有的托、有的扶,七手八脚帮他卸了肩上重担。回过头来相顾骇然,原来石干这一挑担子二边各如小山一样大小,也不知他如何捆绑约束,只用一根大树干作扁担,光这根树干,二个人都不能抱动。
石干闭目调理,福先生示意大家不可打扰,等平了气息,石干才道:“主人在等,让我找得草药,难找、路远、晚来。”
他话虽少,但未说完,福先生便已明白。其时天刚微亮,但他觉得世界一片光明,心中堵着的千头万结顷刻间化于无形,东向躬身数下,又转身和石干行礼:“石前辈,凡我族人,感谢救生恩德!”
石干见他尊重重华,爱屋及乌之下,点了点头。
福先生精通医理,知道这些草药性平味甘,善解百毒,且能止咳,忙大声吩咐:“速拿些回去,熬上热汤,每人都喝一大碗。”孔定和众人欢呼去了。
福先生又和石干计议:“石前辈,如今已是深秋,西北风便至,恐怕不会有大东风了,有劳你去和金先生说起,何必苦等,还望早来相聚,旦夕有事,也好指点迷津。”
石干想想也是,点头道:“容我休息了便去。”他这一程行程愈千里,担荷且重,昨日听了孔定拚命呼喊,一急之下,不遗余力赶路,不料岔了气,反而搬脚更难,此时急需补石休息,福先生知道他这一趟奔波下来,累苦不在船上族人之下,但哪里知道他的身体内情。
石干忽然嗅到什么,向一旁站立的福松说:“你袋里藏的是什么?拿来我看。”不容福松反应过来,如鹰抓小鸡一样,抓住福松肩膀,便要夺他的肩袋。
福松吓得呆了,福先生只一迟疑,抢上一步,抓过袋子道:“石前辈,莫要急,待我拿了与你。”说罢从袋中拿出雕刻器具。
石干摇了摇头,福先生又不好意思地拿出二块石头来,只见二块石头雕琢着二个人形,已有时日,一个雏形毕现,不是重华是谁?一个依稀正是石干,二块石头俱是上佳材质,鲜红润透,光华内蕴。
石干见了脸色舒放开来,颇有惊讶的看了看福先生,拿起刻着自己形状的那块石头,双手一拗,扔进口中,也不见他咀嚼,竟是囫囵吞下。
福先生目瞪口呆,石干哈哈大笑,将另一块石头放进背袋里,拍了拍福先生肩膀,大步离去。
福松突然指着地上说:“族长,你看。”福先生看时,石干过来的地方,足印深刻,一目了然,不由得又感动又钦佩。
既得良药,众人又都苦熬到位,病情很快得到控制,族人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船舱上下又传出欢快的声音,越多的人又开始上岸消闲,福先生极力劝阻大家待身子好透了再活动。
待到族人全部安康,选一个晴好日子,福先生又召集族人,将福二爷等遭难者火化了,然后将他们的骨灰放在大石上,摆上食物果茎,洒水祭拜,现场尽皆肃穆。
祭拜毕,福先生见众心如一,大声问道:“这次我们遭遇大难,是谁救了我们?”
众人大呼:“是金先生和石前辈。”
福先生大声告诫:“对了,是金先生和石前辈,他们不远千里,跋山涉水,送来了灵药。”他用手朝东面一指:“现在金先生还在那个海岛上风吹日晒,为我们寻找出路,我们要感谢他、记住他。”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齐刷刷的转身,一起躬身行礼,多数人这次为病所困生不如死,既已得脱,对重华的敬意倒也是真心诚意发自肺腑。
福先生早于数日前和各分支议定,寒冬将至,不若安心休养,待来年春暖时再启行程,此时借机和众人一说,大家都觉甚妥,然后便安排预备过冬之事。
诸事妥当,一日,福先生一家上岸踏步,待福慧和福小不在身边时,福先生拉过福嫂的手,慢慢摩挲,深情道:“这次让你受大委屈了。”
福嫂仰面看着他,眼中泪花晶莹却又笑容盈面,缓缓的摇摇头,伸出手来摸着丈夫的脸庞:“你这次吓着我了!”
福先生点点头:“你怨我吗?”
“从不,永远也不会!”
福先生把妻子拉进怀中,二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