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说到就到,族人早就准备了柴火干草,厚厚的铺盖,生火围烤取暖,正午阳光好的时候出去走走,只要在外面呆的时间不长,倒觉得比南方老家的冬天还要暖和。
福先生一家窝在上舱一角,没事仍忙他的老行当。
一日孔定来和他议事,说仓库里的粮食已然不多,这样下去熬不到来春。
福先生手中的琢玉刀一下子掉落,急忙问道:“大家不是都有自带的口粮,还有一秋上岸采集的干果块茎吗?”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虚,毕竟大几百人,消耗很快。
孔定一肚子意见,回答道:“各人家口粮都没有拿出来,干果块茎当时吃个新鲜,现在都不愿吃了。”
福先生打了个冷颤,有了前二次事情,他明白再怎么遭厄,有口粮在那里压着,心中就有底,哪天吃的都没有了,那可是要了全族人的命!他赶紧让福松去通知各支掌事人过来商议。
来者都是明理之人,坐定后听族长一说,都知道此事马虎不得。
福二爷去世后,长子无畏被推为长老,他不惟体格长相和福二爷一模一样,脾性也是相同,第一个站起来讲话:“往后还不知有多少路要走,有多少危难出现,得有个长远安排。”
春生长老是好脾气,又年岁大了,只有点头的份。
福先生和孔定道:“孔队长,这件大事既然交于你管理,还是你先讲一讲。”
孔定即道:“我的意思必先保住大船上留下来的粮食,这些粮食颗颗粒粒干净饱满、品相又好,应该是经过认真挑选出来的,吃了着实可惜,我们应先得保住它,等有了落脚地,当种子用。”
福海道:“大船自离家出海,大家先是过海晕船,前阵子落病,其实都没吃多少,身体很虚,这几日才得安心,口里吃滑了粮食,再吃干果根茎都入不了口,那些压缩口粮和丸药之类的又压不住饿。”
福先生插口道:“那些丸药饼干可不简单,金先生说它们虽小,但是都可以保证身体的各类营养需要,你刚才说大伙二次遭难都没垮掉,足见它的功劳不小呢。”
无畏道:“虽这样说,不压饿倒是真的。”
孔定回道:“现在大伙都在等到明春出发,反正没什么事情,就吃这个,再加上果茎之类的,能挺着就挺着。”
无畏道:“我是说我们当然可以,福海也可以,但孩子可以吗?”
大家笑了,原来福海精瘦,饭量不大,精力却不输于旁人。
谢旦道:“孩子正在长身体,可不能压着。”
伏桀早就耐不住,大声道:“你们都不怕饿,不知道挨饿的滋味,吃不饱饭,我可受不了!”
福先生脸一板,训斥他:“偏你不能受,吃不得苦!”
无畏表态道:“孩子们吃饭要保证,年轻人就吃干果根茎,配上营养丸和压缩口粮,再不饱,先吃自家带的口粮。”
福先生打住:“自家的口粮也要让族中统计了再作安排。”他看了看诸人一眼:“这气温说降就降,好在我们有船作家,就这样每日躺着坐着,就该压减饭量,若有上岸打柴收草出活的,可以增加些。”
众人都点头,伏桀本待争辩二句,听了福先生后一句话,又顿了下来。
福先生又让大家认可,由孔定统计分发,各支俱要配合。又商量了些琐碎事情,众人各自散去。
福先生专心致志地雕琢手中的石片,在众人喧闹或酣睡的时候,他悄悄的坐到控制舱中,随手拿上一块石头,慢慢雕刻。
船上不比山中,没有大石,他常常很快就雕刻完,拿在手中,细细观摩一番后,打开窗户扔到窗外。
有时候他会对成品沉默很长时间,反复观摩,如要注入热情,但最后也是一狠心扔掉,再找一块重新开始。
满船之人有谁注意到他自上船后便没有了既往雕刻时的闲情逸致?一脸严肃,刀锋缓慢,手法滞重,以至于石块未成先裂。
他自己有时刻着刻着连刀带石往旁边一扔,发一顿怔,吁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向船头,南向而立。远处,那里是他的家乡,全族人的家乡。
族人中,有人浑浑噩噩,身随大流;有人恨他怨他,好好的家不待,偏生妄想;有人理解他的抱负,却置身事外,他自己自从出海后,美梦与雄心也慢慢收缩,各类事情和想法不住的往他头脑里装,往他胸膛里装,不出山村,不知道世界有多大,自从出海,他被海洋的辽阔无边、海浪吞噬一切的气势、茫茫水面上的无助与无奈、众人罹病时的可怜与恐惧,还有人心、可怕的随时变化着的人心,一件接着一件,挤压得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不觉性格也被磨灭得缓和多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威严地对待族人的过失,能包容时尽量包容,因为出海寻家的主意始于他成于他,所有族人都是他的孩子,在这场大迁移中,如果仅仅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硬起心肠,但面对这么多遭受磨难的孩子,他又怎忍心苛求!何况如果找不到那个理想的家园,他将连面对他们也无法做到。
想到这些他又想到了重华,虽然他至今仍是杳无音信,但他一个人守在海中孤岛上,苦等大东风,个中无聊寂寞,实比族人有船可住,不愁吃喝,又有人在旁相伴相问,境遇差异何异于天上地下。
“族长,你这雕刻得太逼真了,又要扔?”
孔定拿着他刚刚雕成的石块走上船头。福先生经常雕一些稀奇古怪的图形,旁人也看不懂,扔掉了也没人觉着可惜,但最近他雕的图案,稍一辨认便能认出是山水风光,孔定常为他白白扔掉而跺脚叹息。
“扔掉吧。”福先生平淡的和他说。
“那就让我收着吧。”孔定心中不甘,双手拿着石块,看着上面的图形爱不释手,口中念念有词:“哦,这是我们住的山,这是左山,还有小溪中的石板桥都清清楚楚。”
“扔掉吧。”福先生提醒他,见孔定不解,便说道:“我每雕一块,总想起还有未曾布置的地方,都几十年了,一石一木都难忘记,一辈子都雕不完。”
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还是扔掉吧,如果引起族人的思乡之情不好办,这儿有就行了。”
孔定明白了,重重的叹息一声,扔掉手中的石块,复走近他身边道:“有谁知道你心里装着这么多呢?外面太冷,还是回舱吧。”
福先生点点头,像是对孔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过程再艰苦终会过去,只是不知是何结局啊?”
众人久居船上,闲来无事,对吃饭之事评头论足,牢骚满腹,埋怨守着粮食不让吃,净吃些丸丸块块,口里都淡得麻木了,肚肠却抵不得饿,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任由族人如何指责,孔定每日照常控制分配,又安排福顺福海等人轮流着守冷库。
这日福先生又在舱中忙他的手艺,福小福慧也在一旁闲看,孔定气急败坏的闯进来:“族长,伏桀不像话!”
福先生放下手中的活计问:“他又怎么啦?”
“他监守自盗,偷仓库里的口粮,烤了给福春吃,被发现了还打人。”
福先生脸腮抽搐了几下,半晌不语,随后让福松去请各支长老过来。
因为同在船上,众人片刻便至,福先生料他们已知道事由,便不赘言,询问众人道:“谢伏桀一船之上,妄盗公粮,还不服管,动手打人,大伙看看怎么按族规处罚?”
众人听他有此一问,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言语。
福先生正色道:“我请诸位来商议,无有让各位作恶人之意,想我全族倾巢而出,一路维艰,更应祸福共享,谢伏桀冒犯族规,非止一次,各位既然不讲,那就按照族规,革他出族吧。”
话音刚落,伏桀撞门而入,福先生刚喝了声“大胆”,他已跪倒在地:“族长,你饶了我这次吧,福春刚刚掉胎,身体虚弱,我心中急啊!”
“族中有三家刚刚生养,也不似你这样!”
伏桀辩道:“福春她出血,身子大亏。”
“住口!那你也得先和孔队长说,大伙都在这,他是那么狠心的人吗?再说你持力打人,更是不该!”
伏桀听了再也说不出话,只是葡伏不起。
谢旦见状,先出来讲情:“伏桀违反族规,却不是自己贪吃,情有可原。”
春生年纪最长,也发善话:“若在平时,当得从严责罚,只是他媳妇女儿还需他照顾,不如暂且饶他过去。”
无畏等人虽听他说得在理,只皱眉不语。
谢旦见福先生余怒未熄,便对伏桀道:“你怎么还不认错?”
伏桀连忙向福先生叩首:“族长,我违反族规,心已知错,请您先记着,今后再也不敢。”
众人都看着福先生,听他发话,舱中一时没了声息。福先生顿了顿,令伏桀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的说:“让孔队长管理舱中事务,是我与各位长老商定的,你偏如此藐视,不是如此非常境遇,定然不饶!虽然如此,罚你今后去河水上方为族人取水,你媳妇身子差些,孔队长已经知道了,又怎么不作安排,你还要怎样?”
话没说完,伏桀连忙转头面对孔定:“孔队长,原是我错了,你莫计较。”
孔定点了点头,福先生喝道:“你去吧。”
伏桀仓皇而出。他适才面对福先生,聆听他的训话,无法避开他的眼睛,虽是几句话的功夫,却是眼神困泛,全身萎靡欲倒,只能免力维持,汗水涔涔而下,直听到族长最后三个字一出,才如蒙大赦一般,慌忙出舱。
孔定倒有些惭愧:“这女人的事,我也不好去打听,倒疏忽了呢。”
众人齐安慰他:“几百号人生活,全仗你打理,已是很不容易了。”
谢长老道:“伏桀桀傲不顺,就得这般用族规紧紧他。”
大伙又谈了一些事情,各自散去。
伏桀这次犯了众怒,幸亏谢旦长老求情,方得脱免出族之罚,虽然如此,族长的眼睛令他心惊胆战,那种折磨的感觉也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到,是以族长让他去为族人取水他毫无怨言,反正他身高体壮,一闲下来就要惹事。
众人回去一体味,族中还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此事的人来,均佩服族长处理事情时恰到好处的拿捏和安排事情的高妙。
伏桀提着二个大桶,自有人给他防滑的草鞋,每日数个来回,也不觉得累,回来反而安慰妻子:“有事情做踏实,不然时间长了又会闷出事来。”
福春心中感动,毕竟丈夫是为了自己才受罚,细问了取水的数量及行程方位,听伏桀说冰结的厚,每日要花时间力气凿冰洞时,她便和丈夫出主意:找一根木棒,上面捆些干草,搁在洞口,取水时提出木棒即可。又嘱咐他:“以后别再和福旭在一起,几次都是他出主意让你出头,好处他尽有,有事情让你挨。”
伏桀心中不以为然,却不敢不听,自去找了木棒干草,胡乱扎了,塞在砸好冰的洞口。
第二天一看果然有效,只是捆得草率,不二天便脱落掉,福春又叮嘱他认真找一根大木棒,多收集干草,捆得结实些,作长久用,伏桀自然听话,索性做了二个,又在不远处另凿一个冰洞备用。
他本是无心之举,过了几天,换另一个洞口取水,随意取上木棒时,但见捆草里钻了好些小鱼小虾,伏桀看了,忙把水桶扔到一边,拖过木棒,蹲下身子,抖索捡拾起来,忙得不亦乐乎。
待得收集完,他站起身来,呵着快冻僵的双手,看着脚下一小堆鱼虾,别提多高兴了,心想这下可以给福春补补身子,也没谁来管得着了。
他把鱼虾装进水桶里,飞奔回去,先把桶藏在河边草丛中,溜进船舱,把福春拉到一边:“春儿,这下有吃的了。”然后把事情和福春说了,福春先是一喜,马上摇摇头:“不行,这么多人,不好弄,你还是先告知族长,他才心慰。”
伏桀嘴上说:“主意是你出的,又是我捞的,怕谁!”却也明白妻子所说的道理,还有些犹豫,福春在他胸上一擂,嗔道:“还不快去!”他才又奔出去,拎了水桶,闯进控制舱,大声道:“族长,你看!”
福先生正忙于手头的事,看到他手脸通红,毛毛糙糙的闯进来,皱着眉头问:“什么事?”
伏桀把水桶往前一递,福先生诧异道:“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就这河里的。”伏桀指指脚下,又把事情和他一说。
福先生愕然看着伏桀,忽然一拍他的肩膀,高兴的说:“好,太好了,快去叫孔队长和福海他们来。”
伏桀见族长高兴,自然勤快,蹬蹬蹬的去叫了人上来,大伙儿一看木桶里的鱼,都和福先生开始时一样奇怪:这么大冷天,冰天雪地的,怎么捞的?
福先生笑嘻嘻的看着大家道:“不是老天不照顾我们,是我们自己不动脑子啊!伏桀这次立了大功!”
伏桀被他一表扬,头脑一激灵,脱口道:“族长让我叫大伙上来,不是商量吃鱼,是商量怎么用这个法子捞鱼。”福先生哈哈大笑。
大家明白了原委,孔定和福海随即觉得事情太容易了,只是没想到,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说怎样制作渔具,怎样捕得大鱼…,想到就要有新鲜的鱼吃,人人兴奋异常,不须福先生多讲,自去分头行事。
急性毛糙的小伙子们见事情如此简单,便依葫芦画瓢,如法炮制,被孔定叫住,教他们怎样注意安全、怎样制作渔具才不漏鱼、怎样合作才效果最好,没等他说完,面前的人便不耐烦的齐声哄道:“知道了”,急吼吼的忙开了。
孔定和福海不急,先去找族中的捕鱼能手商议,结网作笼,要大干一场。
表面上看上去平静的东西,里面往往蕴藏着惊喜,也是族人运气好,撞上了一个大鱼窝子,里面的鱼真多,简直取之不尽,伏桀用的方法只能捞些小杂鱼,藏不住大鱼,便有时,木棒还没提上来就跑了,福海他们虽晚了数日出手,收获大多了,多是大鱼,鲤鱼居多,数量也不比小鱼少,让一边用土法捞鱼的小伙子们都忍不住跑过来帮忙。
族人数月下来,只是上次猎熊时饱吃一顿肉,还差不多都拉了出去,自离家出海,未曾如此痛快的吃肉喝汤,无不觉得过瘾。
后来鱼实在太多,众人难得的心想到一处:要把鱼腌起来,荒时再吃,孔定又提议还是多晾晒些好,省盐。
人人有事情做,人人大饱口腹,人人红光满面,福先生看到族人很久未有如此的和谐安定,大是心慰,又可以安安静静的忙他的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