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下一大瓢冰凉井水的张虎,刚舒服的打了一个嗝,屁股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狗日的就是不长记性!老子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喝就不怕害病?”
不用回头,张虎就听出是自己的五百主郑春来。
扭过身来的张虎“嘿嘿”一声傻笑,动作略显夸张的敲胸敬了个军礼,嘴上大喊一声:“是!”
“滚你娘的!就会跟老子嬉皮笑脸!”
郑春来作势又要踢他,脸上却是忍不住的笑。
这货是老郑家村人,最初十九个和唐笠一起越狱的之一,算是盘古军中最老资格的一批人了。
只不过这货心理素质不太好,说不上胆小,却真的比不上其他老兄弟那般打起仗来就不顾性命。当初夜袭铜川县衙役的时候,就是这货浑身哆嗦失手了。
他负责的那人还是唐笠帮忙解决的。
不过胆小也有胆小的好处,总之又不是懦弱,活得就要比很多郑家村老兄弟长些。
当初跟着唐笠越狱的十九人,如今只剩下八个了,其余十一个都已经陆续战死。是全部战死,没有一个是伤残退出盘古军的,因为一个个打起仗来全都是根本不要命的主。
盘古军发展的快,早期的老兵如今全都身居高位。不提郑大、大春、老桩、小剪子四人是一营之主,其他人最小也是军侯了。只有他是五百主,还是刚刚升职的。
不过郑春来也不在乎,他知道这不是大帅不给自己机会,实在是自己不争气,真的没法做到像其他老兄弟那般不要命。
其实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老桩的辎重营,虽然活也不轻巧,但轻易不用上战场啊!
这倒不是因为他胆小害怕厮杀,完全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一上战场就两腿哆嗦的毛病,只要一天改不了,就一天都是队伍的累赘。
就连这次的升职他开始都是拒绝的,为此还专门去找了唐笠,表示自己更适合去辎重营。
结果唐笠先是骂他不认字、不识数去个屁的辎重营,然后又安慰鼓励他一定能当好五百人的头。
唐笠的做法固然有照顾老兄弟的因素,更多的还是看到了他的优点。
郑春来虽然和其他人相比有些胆小,可胆小也有胆小的好处。一是为了保命特别谨慎,二是为了保命特别会动脑子。
这货除了初期人手少的时候常拖后腿,有了手下之后,他的部队反倒总是损失最小的。而且任务完成的也都不赖,至少任务目标是都完成了的。
比如说,同样是打伏击。
郑大带队的话就是两轮箭加上一轮石头,就嗷嗷叫着冲锋了;大春的话前期准备会更充分一些,也不会冲得那么快;齐大毛那货就是恨不得用弓弩将敌人全都射死才好。
郑春来是没机会独立领兵,可是只要他在的部队,那陷阱啥的,绝对是五花八门到连自己人都瞠目结舌。
等到冲锋的时候,他和手下虽然总是慢别人一拍,却很少直愣愣的冲,大多数时间会兜个圈子去捅敌人后背。
唐笠觉得只要不在战场上畏缩不前,这就是会用巧,也是本事。所以组建第二营新兵的时候,才给了他这个五百主的职务。
张虎也是那时候从第一营调过来的。
大春的第二营打完第二次晋城防守战之后就北上了,为了加强其战斗力,当时从其他营调了很多老兵过去。这就导致了后来部队扩编时基层军官奇缺,给了张虎这类半老不新的人很多机会。
上一战打完时,张虎还是一个火线提拔的什长,如今已经是管五十人的屯长了。
当然,也就是绝大多数都是新兵的第二营新兵队才有这种机会。在老兵更多的第一、第三营是不可能升的这么快的。
在别人还有些犹豫的时候,张虎则是主动申请从第一营调到了这里。不是为了升官,而是他觉得第二营这一千号新兵,早晚是要北上和主力会合的,不可能一直待在后方。
事情果然也没出乎他所料,第三营被派去铜川县一带屯田时,也把他们这一千新军捎带上了。
不过北上后,张虎这一千人并没有和另外一千人会合,而是随着第三营一起开始了屯田。
对此张虎也不在乎,他想要北上本就只是为了离开家而已。
因为他媳妇就要生了。
张虎根本不理郑春来的作势欲踢,笑嘻嘻的递过去了一瓢冰凉的井水:“大人来一口?可过瘾了!”
也累了一上午的郑春来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的盯着那飘仿佛冒着丝丝凉气的井水,最后还是一咬牙没接。
心里不爽的他,习惯性的伸手扇了张虎的大脑袋一巴掌,随口骂道:“滚滚滚!你小子就这么喝吧!小心以后下面那活儿挺不起来!老子还想娶婆娘呢!”
话一出口郑春来的就后悔了。
看着对面张虎那瞬间转阴的脸色,郑春来心下暗骂自己没脑子。
打仗不够勇猛的他,心思却要比绝大多数人都要细腻,每个手下的情况都是非常清楚的。
上前一步伸手搂住张虎的脖子,郑春来感觉到对方浑身的肌肉都是绷紧的。
心里暗叹一口气,郑春来并没有道歉,而是开口道:“心里还过不去?别嫌老哥说话不中听,这事儿在咱并州还少吗?”
张虎不说话。
郑春来感觉对方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了。
“那事儿赖不得你媳妇,也赖不得你。要我说,一赖狗日的胡人,二赖咱们大帅!”
特别排斥别人提起这事儿的张虎,听着他的话刚想发火,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一愣,下意识的看向了郑春来,眼中满是疑惑。
郑春来心里暗乐,却强忍着严肃道:“咱大帅要是早点带着咱们起兵杀胡人,那些狗日的就少做多少恶?”
张虎闻言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变着法的安慰自己,刚刚不由自主紧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了开来。
一直观察着他反应的郑春来见状知道不能再多说了,用力搂了搂他的脖子后就离开了。
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的张虎,慢慢的身子不再颤抖,拳也不再紧握,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红。
心里的一些往事刚刚冒起,就迅速被他强按了下去。他还是不愿意去回忆和那有关的一切。
或许......还有不敢吧!
“呜呜呜”的号角声惊醒了双眼赤红的张虎,条件反射般抬头望向大营中央校场的他,身体已经自动开始向自己的营帐飞奔而去了。
秦历一千三百一十七年九月二十八。
北面大春的第二营传回发现辽军的消息,唐笠彻底确定事情大条了。
晚一步得到消息的李传则是呆坐半晌后,脸色越来越难看。
先一步回过神的唐笠没有和李传做任何商量,就下令召集部下开会。会上他也没有和任何人做任何商议,只是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判断后就开始下达命令。
大春的第二营和正在铜川县一带屯田的齐大毛第三营,立即组织刚刚北上不久的百姓南撤,放弃一切可能影响速度的东西。
部分分散在晋城周边的郑大第一营立即集结,组织百姓将所有粮食向晋城集中。
不理众人惊诧的表情,唐笠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了会议,命令他们立即行动起来。
十月初一,盘古军第一、二营护着两万百姓抵达晋城,铜川以北仅剩李程的斥候营在活动。
面对人心惶惶的局面,唐笠决定将真相告诉所有人。
就在乱糟糟的晋城北门,全身甲胄的唐笠站在城楼上,在亲卫营的帮助下发表了总动员令。
动员令这个词很新鲜,不过数月前后秦军和北魏军前后两次攻打晋城时,所有人都曾亲身经历过,因此对这种形势并不陌生。
唐笠要说的内容也很简单。
第一,告诉所有人北返的胡人已经停战并结盟了,突厥人、羌人、契丹人准备联合起来攻打晋城。
第二,唐笠特别强调此次胡人是前来“攻杀”而不是“劫掠”,胡人的意图是杀光自己这些不愿再给他们做奴隶牲畜的穷苦人。所有人都不要在心里抱有\"胡人抢一把就会放过自己\"的侥幸。
第三,就是动员全体军民与胡人拼命。唐笠特别用了“拼命”这个词而不是“作战”,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不战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点如果放在其他时候其他地方,大概会被百姓们认为是一句大话空话,而在此时的华夏北方,所有人是完全相信的。因为两百年来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们,胡人是真的会这么做。
唐笠如果此时是打算号召百姓起兵造反,可能还有人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畏畏缩缩。因为只要不造反,胡人纵使残暴,可能也只会烧杀淫掠一番,真要铁了心的把脑袋缩进裤裆里,还是有活下去的可能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可晋城是盘古军武力打下来的,普通百姓其实是被动卷入的。而后,后秦军七千大军着急打通退路,仓促之下刻意营造出了一种玉石俱焚的气势。大家伙也就没有任何选择的和盘古军捆在了一起。
当然,这也需要有人带头,不然这些早已被打断脊梁骨的百姓,很可能还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样。
这也是唐笠为什么急匆匆的,非要第一时间把山中百姓接到晋阳的原因。他需要这些人来带头,或者说是作为点燃所有人心中火焰的火种。
对于此时的北方秦人,至少是并州秦人的心理状态,依托太行山转战一年的唐笠已经了解的十分清楚了。
最后,唐笠很坦诚的告诉所有人,此次来的是北方各胡族的联军,大家伙未必真的能守得住晋城。如果实在守不住,他会带着所有人一起退入太行山,就算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再像牲畜一样的被胡人肆意屠杀。
最后这一点其实部分人是有所异议的,他们觉得仗还没打就告诉大家晋城可能守不住,会影响士气。
不过唐笠在认真考虑后,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百姓,同时他也耐心的为大家伙做了解释。
原因其实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开诚布公”,而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晋城很有可能守不住。
已经逐渐熟悉了这个世界情况的唐笠很清楚,自己和盘古军目前面临的形势十分艰难,比自己梦外那个世界里,抗倭战争最艰难的时候还要艰难。
那时候的敌我力量对比虽然悬殊,但对手是狂飙突进下的迅速占领,若论对地方统治的稳固程度,完全没法和此时已经占据北方超过两百年的各族胡人。
因此作为一支刚刚诞生不久的秦人武装,不但成为诸胡共敌是必然的,想要生存下去甚至扭转乾坤的难度,绝对要大得多。
期间起起伏伏、高潮低谷,甚至屡屡濒临绝境都是必然且可以预见的。
想要最终成功,除了敢于奋起拼命的勇气,坚韧不拔的意志也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很可能会一次大败就再难复起。
而这种意志,绝不是靠欺骗和隐瞒能够产生的。只有让每个人都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然后在残酷的现实中大浪淘沙,最后剩下的那些意志坚定者,才能承担起扭转乾坤的重担。
而唐笠相信,被胡人超越极限的统治,压榨了两百年的北方秦人,或者说是北方底层百姓,绝对有着产生这种理想主义者的最好土壤。
更何况,冷兵器时代,只要敢于奋起拼命且拥有坚定的意志,双方武力上的差距其实也不是无可逾越的鸿沟。
再怎么也不会存在巨大代差的抗倭战争时期要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