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一千三百一十七年十二月十三。
萧绰终于凭借多年积累的威望,强行通过了朝议。
大军先行北撤,囤住上党过冬的命令终于送出了中京。
四日后消息送到前线,早就待不住的辽魏联军,一夜之间就从晋城下撤了个干干净净。
半夜得到报告的唐笠,也没起心思追击,只是站在城头眼看着敌军退走。
一是这本就是他一直在等的结果;二是归师勿遏,更何况对手也不是败退。真要出城追击,还不知道谁胜谁败呢?
十二月十七日夜,辽魏联军趁夜拔营北撤。
次日唐笠就迫不及待的派出了斥候。
一路向北监视敌军动向,一路进山联络山中百姓,还有一路去寻找一直在骚扰对手后勤线的部队。
三日后,各路斥候陆续回报。
确定了辽魏联军是真的撤军之后,唐笠急令一直在山中守护数万老幼的第三营即刻护送百姓出山返回晋城,李程的斥候营继续在铜川一线监视敌军动向。
齐大毛猎户出身,麾下的第三营不是战力最强的,却是最擅长山林作战的,因此早在晋城被围前就被唐笠派了出去。
先是护送百姓进山安顿,然后分出一个曲(一营两曲,各一千人)在铜川一线依托大山伺机袭扰敌人补给线。
等到顺利将数万百姓带回晋城后,原本战力不显的第三营,却已经是毫无争议的最强部队了。因为在之前的两个月中,损失不大的第三营,老兵数量要比其他两个营要多得多。
侥幸活下来并再次见到亲人的晋城军民虽然兴奋,却远称不上高兴。
雪后气温大降,山里更是比外面还要更冷几分。进山的又都是老幼,纵有盘龙谷中现成的屋舍栖身,终还是有不少人没能熬得过去。
出山返回的路上更是遭罪,不少身体不好的百姓终究没能活着返回家园。
终于进城的百姓也高兴不起来,城中的满目疮痍还在其次,留在城中的家人很多都已经没了。
一时间,风雪中的晋城几乎是家家戴孝。
张虎家算是特别幸运的了,留在城中的夫妻二人都活了下来,进山的老母和幼子也都活着返回了晋城。
和其他几户人家合住的一处大帐篷内。
李玉娘跪在地上,一手搂着五岁的幼子,一手抱着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终于脱下战甲的张虎,则被老娘张李氏紧紧攥着一只手。
“娘没事!”已经瘦得脱了像的张李氏笑着安慰儿子儿媳,那份笑容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娘!”两月来不知杀了多少敌人的汉子,语调里满是哭腔。
“娘!”始终低着头的李玉娘,也是哭出声来。
“奶奶!”自打回来就一直腻在母亲怀里的李小虎见到爹娘的模样,也挣扎着扑在了奶奶身上。
“奶奶没事!不碍事......”老人干枯龟裂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头,眼睛却是看向了儿子。
张虎读懂了母亲眼中的意思,忙伸手握住了母亲的另一只手,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娘别担心,军中的医匠已经开过药方了,说吃了就不碍事了。”
张李氏听了儿子的安慰,笑着道:“好,好,娘没事。”
顿了顿,被儿子握着的手突然反握,用力的说道:“儿啊!好好待玉娘!”
不理儿子的反应,老人又冲儿媳伸出了另一只手,眼神中带着希冀。
李玉娘也没什么犹豫,立刻伸出手和婆婆握在一起。
“玉娘,别怪虎子!”
李玉娘闻言顿时泣不成声,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张李氏试了几次,却是再也没有力气将两只手拉到一起。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那也是我孙子!是娘让留下的!”
李玉娘闻言放声大哭,哭得瘫软在了老人身旁。
张虎则是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紧低着的头却始终没能抬起。
......
经历战火的晋城虽然称不上缺衣少食,却也没法让城中军民过个好年。只不过秦人能够团圆,即便穿着孝服,心里也是高兴的。
而唐笠来到这个梦中世界的第二个大年夜,虽然不再像去年一样人在归途,身上的压力却是还要大上许多。
辽魏联军虽退,但他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开春转暖之后胡人必定再次来攻,届时再次守住晋城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小。
毕竟自己只有一城之地,论回血能力,绝对比不上任何一个对手。
自己的第一块地盘终究是守不住的。必须要早做打算!
......
盘古军这边不好过,辽魏联军那边的麻烦更大。
对于骄纵了两百多年的胡人来说,没打下晋城就是战败。两边从将帅到士卒,全都是一肚子怨气。
上党虽然不是小城,可也盛不下几万大军。于是谁驻城内谁驻城外?就成了一个难题。
当然,这里的谁进城只得只是两军中的契丹人和突厥人。至于占大多数的秦卒,无论哪方的,都只有露天扎营的份儿。
在契丹人想来,自己是来帮突厥人打仗的,损失那么大,自己凭什么住城外帐篷?一群手下败将敢和自己抢?
突厥人虽然也都对契丹人不满,却是士气更加低落,下面人倒也不敢和对方争抢。
可北魏军的高层将领不能答应契丹人的要求啊!要是上党城内都让契丹人占了,以后还能要得回来?
这事儿拔延那环都不用请示晋阳,就知道绝不能答应!
耶律古倒也知道突厥人的顾虑,可挨了中京方面一顿斥责的他,也是一肚子火没处撒,就故意在这事儿上给友军找难受。
不想惹麻烦的拔延那环是一退再退,没撒尽火气的耶律古却是得寸进尺。
主帅都是这般状态,底下人就更嚣张了,毕竟谁也不想大冷天驻在城外,恰巧的算是上下一心了。
底层的突厥将兵却没有主帅那般高瞻远瞩,受够了窝囊气之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双方这回也不相互谩骂了,一上来就是拳脚相加。
很快,吃了亏的一方也不知道是哪个脾气爆的先拔了刀,事态瞬间升级。
等到耶律古和拔延那环两位主帅得到消息赶到城外的时候,几万人已经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正儿八经的摆开了阵势。
不断相互逼近的两方中间,上百具尸体下的血都已经上冻了。
意识到玩儿大了的耶律古终于放下了面子,疾声喝退了己方人马后,开始正经和拔延那环商议具体的驻防事宜。
两军最终的协商结果,上党城中共驻五千军,两方各占一半。其余人马分驻上党南北两边。
驻地问题解决之后,紧接着就是补给问题。
之前在前线的时候,大家伙的心神都在如何攻城上,就算有小心思也不敢在阵前闹事。现在撤到后方了,再如之前那样每日粗茶淡饭就没法忍受了。
换个时间可能还不会出什么大事,可这不是刚刚发生过冲突吗?还死了人!
契丹人就觉得对方是故意在伙食上克扣。
因为按照约定,大军粮草都是由北魏一方就近提供的。
再加上马上就要过年了,骄横的契丹人很快就再次鼓噪了起来。
其实这还真不是突厥人故意刁难。
一来按照惯例,战时的伙食是最好的,每日多少都有点肉食,这是为了保持体力的必须。不打仗了,这标准自然就要降低。
二来此时的北魏国也实在是难以为继了。
长江以北的胡族四国中,北魏本就实力最弱,地狭民少、物产不丰。又一天不停的打了一年半的仗,国力、民力早都已经到了极限,想给大军改善伙食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契丹的那些骄兵悍将可不管这些。
呦呵!不把自己的不满的当回事儿啊!看来还是闹得不够狠!
于是,就在上一次风波刚过了没几天后,驻扎城外的两军又一次爆发了冲突。
这回两位主帅没能及时制止。
城外还没按住的时候,城内的五千兵又打了起来。而且事态比城外还要糟糕得多。
上党城中双方的人数正好是一对一,一时半会儿根本分不出胜负。不知怎么的,群殴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抢劫城中商铺。
关键是不仅契丹人抢,很多突厥人也开始跟着抢了起来。
不再互殴的五千人一齐打砸抢,城中商铺哪里够用?很快局势就演变成了无差别的劫掠。
等到两位主帅意识到大事不妙,带兵入城弹压的时候,局势就差那么一点,就他妈的变成屠城了!
于是,就在距离大年夜还有不足十日的时候,后秦十万大军打了大半年都没能打得下的上党城,被自己人连砸带烧的给毁了。
这边事情闹大了,得到消息的辽魏两边都迅速作出了应对。
一直驻守壶关的五千辽军,立即分出一半驰援上党,统兵将领还同时向中京朝廷发出了急报,请求援兵。
北魏这边也紧急从晋阳派出五千军南下。不过临行前大汗拔延思摩千叮咛万嘱咐,此去只能维持秩序,不得与契丹人发生冲突。
结果上党的辽魏联军一看对方都来了援军,哪里能够分辨那么多?拉开架势、打造器械、修筑工事就要开干!
最后还是了解了前因后果的拔延思摩,紧急从晋阳及周边搜刮了一批物资财货及时送到了上党,这才避免了一场盟军之间的火并。
可事态是平息了,双方将士却都不满意。
契丹人认为过年了,自己想吃点好的还得靠闹!靠打!感情自己就是来给突厥人打白工的?
更严重的一个结果是,最后突厥人的服软被所有契丹人视作了软弱可欺,为后来的事情埋下了祸根。
突厥人则认为契丹狗都骑到脑袋上拉屎了,晋阳的大汗和大老爷们居然还给对方送钱送女人。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一时半会儿间,晋阳哪里能凑齐足够平息数万大军的物资财货?急得狠了只得纵兵抓了不少年轻女子凑数。
开始的时候抓的还都是晋阳附近乡野的秦人女子,发现速度太慢后,就开始去抓晋阳城内秦人百姓家的女眷。
然后事情就控制不住了,征女变成了抢劫,抢劫变成了抄家,抄家又变成了灭门!
到得最后,城中一些小门小户的突厥人家都没能幸免。
经此一遭,北魏朝廷,或者说北突厥拔延氏的声名降到了极点,威势更是半点也不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