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笠这边着急,萧绰那边同样也急。
盘古军好歹是在城内,辽军可是露宿在野外的。
张虎不知道大人物考虑的大事,心里却也着急。
下雪之前战事正紧,每天都在生死之间反复横跳的他,没功夫去想其他。现在胡人不攻城了,顾不得庆幸自己成功活下的张虎,立刻就开始担心起了山中的老娘和幼子。
特别是昨天战事最紧时瞥见了正在拖尸体的玉娘一眼之后。
胡人攻城最疯狂的最后两日,张虎已经没心思再去纠结能不能见到媳妇了。身边的战友换了一茬又一茬,自己每天也累得是有机会倒头就睡,再睁开眼又是新一轮的生死厮杀。
下雪后的第一天,轻松打退了胡人那软绵绵的一轮攻城后,张虎也没法子立刻休息。天知道狗日的胡人是不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直到晚上,他才被命令撤下城头轮休。
匆匆下了城墙的他,这才发现城内百姓居住的帐篷早就大变样了。原本散居的片片小帐篷都合成了一个个大帐,这让想要偷偷去看一眼媳妇的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去找。
已经疲惫到极致的他问了几个老乡,没得到啥有用信息之后,也只能无奈的先回营去了。
尽管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累到了极限,躺在帐中的张虎还是辗转难眠。
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多天没见过媳妇的他,不可避免的开始乱想:“玉娘是不是已经......这几日往城上送东西的百姓也死了不少。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玉娘不会的......我......我还没......”
次日轮值之后,下城后的张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疯狂的寻找,但半天下来却是没打听到任何消息。
再次轮休,张虎再次到处打听,只是心里越来越慌,以至于在别人看来状态都有些许癫狂了。
就在张虎再次无功而返时,站在城头值守的他却意外的见到了那张梦里都在疯狂寻找的脸。
虽然那人始终没有抬头,尽管那人已经憔悴的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张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每天都出现在梦里的那个人儿。
这一刻,欢喜得发狂的他,脑子里再也没任何其他念头,根本不受任何控制的一把攥住了正给自己递烙饼的那只手。
就在那句“玉娘”马上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张虎却突然感到那只手猛地向后缩了一下。
这一缩,让张虎的心好像被刀子狠狠的剜了一下,紧攥着的手也好像触电一般的松了开来。呼吸急促间,浑身上下都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望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张虎颓然的坐在了地上。背靠覆着厚厚冰层的城垛,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身边的水囊。
第一下没摸到,手掌沾上的只有被人踩得稀烂的泥水,触感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粘稠。
“狗日的总也洗不干净!”张虎恨恨的骂了一句。
情绪突然爆发,只见他的身体好像弹簧一般从地上猛地弹起,然后发狂般的一拳一拳打在城垛上。
崩碎的冰碴混合着殷红的液体,溅到了边上赵麻子的脸上,前一刻还一脸贱贱看戏表情的他立刻僵住了。
下一刻,这个连日来不知道被张虎救了多少次性命的小老弟,突然怪叫一声,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飞身就抱住了自己的屯长。
身板远不如屯长强壮的赵麻子,感觉自己就好像飞在空中的一块肉,被一股大力甩来甩去。
心里既担心又害怕的他,此时能做的只有紧紧闭着眼睛,嘴里胡乱的大叫着:“屯长!屯长!”
赵麻子带着哭腔的喊声,惊动了附近的其他人,很快就有不少跑了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
张虎身上很快就挂满了人,可已经失去理智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感觉,还是在疯狂的挣扎。偶尔的间隙中,仍旧一拳拳打在早已被染红的城垛上,丝毫不顾早已血肉模糊的双手。
赵麻子突然感到自己的脑袋突然撞到了一堵墙上,“嗡嗡嗡”的耳鸣也没能让他抱着腰的胳膊有半点放松。情急之下,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变成了哭腔:“大哥!疼!”
张虎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是心疼战友?
没那么矫情,也没那么狗血。
安静下来的原因,是他挣扎间又看见了那张脸,那张好久都没有此时这般看清的脸。
很久了,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低着头的。
此时张虎却毫不费力的再次看见了那张在梦中都快模糊的脸庞,上面似乎还带着担忧。
见到张虎不再动了,那张脸又飞快的低下,然后那张脸的主人就再次转身离开。
不过这次张虎没有再暴怒,只是心疼得更加厉害了,好像被大刀剁成了无数碎块。
尝试了几下深呼吸没有成功,张虎却感觉自己突然奇迹般的彻底恢复了平静。
“松开我,没事了。”
这句话的语气的确是恢复了理智的样子,仔细听却能感觉到丝丝彻骨的寒意。
其他人闻言都松开了手,只有整个脑袋都埋在张虎腰里的赵麻子,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没有放手。
“城头闹事!你还是个......”一个刚刚在混乱中脸上挨了一拳的士卒恼怒的咕哝了一句。
前一刻还一副晕头晕脑模样的赵麻子却闪电般的松手起身,一把将张虎护在身后。
“狗日的!谁说的?”厉声喝骂中,刚刚还一副怂样的赵麻子,下意识的就伸手摸向了腰侧。
刚说话那人看样子是个新兵,被面容扭曲的赵麻子吓的倒退一步,刚要说话就感觉后脑勺被人狠狠的扇了一下。
下意识就要骂人的他一扭头,发现站在身后那人的衣甲和长相之后,顿时就把脏话憋了回去。再扭头看向四周,顿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四周至少有二十几人,都对自己怒目而视,那架势恨不得当场生吞活剥了自己。
没等他再多想,就被刚刚扇了自己一巴掌的大汉扒拉到了一边。
“干什么?还想拔刀?你狗日的刀是冲着自己战友的?”上前一步的那人语气并不如何严厉,听在众人耳中却是有种莫名的威力。
已经下意识隐隐聚成战阵的二十几人,好像都认识说话的那人,闻言都是讪讪一笑,立刻就微微散开了。
那人再上前几步,抬起腿一脚就踹在了还在那里呆头呆脑摸刀的赵麻子腰上,周围的人见到了却是动也没动。
赵麻子被踹了一脚后也清醒了过来,自己爬起来一声也没吭,只是紧紧盯着自己的屯长,眼神里全是担忧。
来人踹过一脚后不再搭理其他人,看着张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而张虎似乎是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全没看见,整个身体缓缓转向城外,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无意识的搭在了已经结成红色冰层的城垛上。
就那样平静的看着城外的敌军营寨。
张虎什么也没说,附近的战友却感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如有实质的冷意。
“这回该是打不成了。
不过没关系,总还有下一次。”
坚持到值守结束才下得城头的张虎,也不需要像前几日那样四处打听消息了,神色有些默然的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帐篷。
手下的二十几号还没进伤兵营的兄弟,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返回军帐,而是凑在一起看着屯长的背影,也没人说话。
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的张虎掀开军帐门帘,发现帐中有一个人在。
丝毫没觉得意外的他,一边摘下头盔仔细挂好,一边平静的说道:“来追究我违反纪律的?”
帐中那人闻言嗤笑一声:“那是纠察队的活儿,关我一个宣传队的鸟事?”
顿了顿,又佯装恼怒的笑骂道:“在你眼中,我陈大牛就那般不是人吗?”
挂好头盔的张虎也不去脱身上的衣甲,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这样可以随时都能出动。
“少你娘的给老子文绉绉的!那你来干啥?”
“找你狗日的喝酒!”自称陈大牛的那人闻言,知道对方已经没啥大事儿了。一边笑着回骂,一边举了举手中的一个皮囊。
张虎嘴角撇了撇道:“狗日的宣传队就是好啊!这时候了还有酒喝!”
这下陈大牛不干了,提高音量骂道:“就你狗日的话多!这是老子好不容易从医疗队那求来的,贴了老大的脸面。
不喝拉倒!老子自己回去享受去!”说着作势起身就要走。
张虎把刚刚拆下来的绷带顺手往他脸上一砸,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点笑意骂道:“狗日的进了老子的帐篷还想走?把酒留下!”
“唉!这就对了嘛!我这就一把炒豆子,就省下这点。你还有没?”陈大牛本来就没想走,闻言立即过去一把搂住了张虎的肩膀。
张虎抖了两下没抖开,不耐烦的回道:“没有!老子当场都吃了!”
“就知道你是个穷鬼!”陈大牛撇了撇嘴道,接着手臂又用了几分力,骂道:“狗日的搂搂你咋了?你又不是娘们儿!”
张虎这回是彻底没辙了,瓮声瓮气的说道:“就这吧!赶紧把酒拿来。”
陈大牛这才确定对方是真的没事儿了,转而关心道:“要不要少喝点,先给你那爪子冲冲?”
张虎闻言却是看也没看又开始渗血的手一眼,毫不在意的道:“这点儿小伤算个屁!老子身上的刀伤都没捞着用酒洗呢,糟蹋东西!”
陈大牛带来的酒也不多,也就一人勉强喝上三四口的样子。不过两人倒是分的公平,谁也没比对方多喝一点。
结果酒喝完了,一小把炒豆子却还剩下了一半。
席地而坐的陈大牛一边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着豆子,一边看似随口的说道:“婶子和大侄儿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张虎不吭声,转头向帐外看了一眼。
半晌后,张虎低声喃喃了一句:“快了!”
陈大牛偷偷瞥了他一眼,半真半假的叹道:“你好歹还有老娘、儿子和媳妇能惦记,俺家里都还不知道有没有人了。”
闻言,收回目光的张虎看着他不说话。
陈大牛正想在说点什么,却见对方抬手将手里的豆子一把全拍进了嘴里,然后一边嚼一边说:“吃完喝完了,赶紧滚吧!老子要睡觉!”
坐在地上的陈大牛伸腿踹了他一脚,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出了军帐,陈大牛先是望了望城外方向,然后又转头看了看城里,最终只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