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幻,地动山摇,那团血雾愈发浓重,强大的冲击力一次次将越无咎震开,族长岐渊看得心惊肉跳,却是忽地福至心灵,想到什么般,赶紧忙拉过身旁的一个族中弟子。
“快,快去取我的洛河星杖来,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洛河星杖与挽月溅星那对神弓一样,都是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族中圣物,也是奉大祭司当初所用的法器之一。
如今施宣铃受万灵召唤术的反噬,凶险万分,或许唯有这洛河星杖才可终止她的结印施法,将她自那团血雾中救出来!
冰冷沉重,通体泛着紫色光泽的洛河星杖很快就被取来,那杖身上还刻有火凤图腾的标志,族长岐渊握紧那沉甸甸的洛河星杖,一边摩挲,一边喃喃自语道:
“扶瑛你放心,师父绝不会让小铃铛遭反噬而亡,她是你的女儿,也是奉氏一族的命定之人,师父一定会将她救下!”
说完他深吸口气,下定决心般,竟霍然咬破手指点上额头,嘴中开始念念有词地施法结印!
那根洛河星杖也受到感应般,忽然之间紫光大作,杖身上的火凤更像活了过来似的,族长岐渊也在这时陡然睁开眼眸,手持星杖向那团血雾飞掠而去——
“通天达地,出入幽冥,破军闻令,为吾传奏,结!”
那洛河星杖触碰到包裹住施宣铃的那团血雾,两相碰撞间,那星杖却没有被那股强大的冲击力震开,反而如鱼入水中,竟慢慢融了进去。
族长岐渊神色一喜,正要用手中的洛河星杖完全破开这团血雾时,哪知才裂开一道浅缝的血雾竟又瞬间浓烈起来,那洛河星杖也在血雾缠绕间不住颤动着,发出阵阵呜咽的低鸣。
“不好!”
族长岐渊心下一沉,却才要继续施展术法时,手中星杖便已紫光一闪,再支撑不住,叫那团血雾震飞出去。
“族长,族长!”
不少奉氏族人围了上来,族长岐渊唇边漫出鲜血,他看向手中那根散发着紫色光芒的洛河星杖,摇头绝望道:
“看来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是驾驭不住这法器了……”
寒风猎猎,不远处的雪地中,怀抱冷萤的裴世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向有心无力的老族长,又望向正被血雾吞噬的施宣铃,喃喃自语道:
“不,她不能死,神女不可陨灭在此……”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泪痕还未干,眼底却已多了一抹决绝之意,他慢慢将弥留之际的冷萤放下,又用那大衣将她全身裹得更加严实,最终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阿萤,你等等我,我今生欠你太多了,很快,很快我也会来找你的……”
温柔的低语溢出唇齿,裴世溪双眸一抬,周身陡然迸发出一丝凛然杀气,他再无任何犹豫,提起内力,脚尖一点,朝前方飞掠而去。
族长岐渊原本运功调息,紧紧抓住那洛河星杖,咬咬牙想强撑着起身再试一次时,却未料到半空中竟掠来一道身影,径直夺过他手中的洛河星杖,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风雪中坚定有力地响起——
“让我来了结这一切,该以命献祭,拉息月寒同归于尽人的人是我!”
众人抬头望去,皆面露惊色,族长岐渊更是瞬间明白过来,急声道:“世溪你,你不可冲动……”
“五叔!”另一边雪地中负伤的小陌亦挣扎起身,意识到什么,慌乱地想要奔向裴世溪。
可裴世溪却已在风雪中凄然一笑,扬起那洛河星杖,同老族长先前所做一般,毅然决然地划破手指点上额头,开始在猎猎大风中施法结印!
他此前执念深种,因为一直都想要解开施宣铃身上的封印,便几乎研究透了族中流传下来的所有古籍秘术,虽然他仍找不到解开那凤灵血阵的具体法子,可他却知道该如何用这洛河星杖。
天地之道,阴阳之术,循环轮转,不外乎是一命换一命,从老族长命人取出这洛河星杖起的那一刻,他便是做好了牺牲自己,救回扶瑛女儿的准备。
只可惜他年事已高,心力不足,裴世溪看得真切分明,夺下这洛河星杖,便是担下了这个重任。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他年少礼佛,从一个山间听松,不问世事的少年,一路走来,执棋布局,殚精竭力,从未曾有一日忘记过心中所求。
既然这拂雪之局因他而起,便因他结束吧,只盼天明破晓,奉氏一族得以新生。
“通天达地,出入幽冥,破军闻令,为吾传奏,结!”
衣袍翻飞,长发缭乱,血腥味弥漫在寒风中,这一声结印响彻于天地间。
远处正领军与修罗兵奋战的兰豫白霍然抬头,看见半空中的这一幕,脸色大变:“不,世溪,你要做什么?!”
他心头狂跳不止,提剑狂奔而去,却还是为时已晚,裴世溪已握紧那洛河星杖,在骤然大作的紫色光芒中,孤身决绝地投入了那团血雾中。
“天地灵犀,万法通神,引!”
这一回,那道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再无法合拢,那团将施宣铃缠绕包围的血雾彻底破碎,所有的反噬之力均顺着那根洛河星杖,尽数渡到了裴世溪身上!
成功了,这一回,终于成功了!
狂风大作间,施宣铃缓缓睁开眼眸,一点点恢复了意识,入目所及处乃漫天飞雪,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依稀响起——
“小铃铛,别忘了你的承诺,一定要带族人们渡海归乡,还奉氏一族太平安宁!”
她一激灵,扭头望去,一团紫光之间,裴世溪竟已直朝修罗大军飞掠而去,她倏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想要抓住他,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自半空中坠落下去。
凛冽寒风间,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稳稳接住,正是越无咎。
先前那一片混沌的记忆顷刻间涌入脑海,无数嘈杂的声音在施宣铃耳边响起——
“姐姐,姐姐快停下来!”
“你我结发为夫妻,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不会抛下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吾妻必不孤单!”
“快,快去取我的洛河星杖来,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通天达地,出入幽冥,破军闻令,为吾传奏,结!”
“让我来了结这一切,该以命献祭,拉息月寒同归于尽人的人是我!”
……
施宣铃长睫微颤,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她在漫天风雪中强撑着想要起身。
“阿,阿越,我的万灵召唤术被打断了,我未遭反噬而亡,是裴世溪,是他救了我……”
天地之间,四野潇潇,万灵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正如施宣铃所言,那万灵召唤之术被骤然打断,裴世溪将所有反噬之力引到自己身上后,青黎大山中的飞禽走兽也皆各自撤退,那些之前将息月寒团团包围住的千黎鸟群也四散飞走。
直到这一刻,息月寒才露出了现在遍体鳞伤,面目全非的可怖样子。
他一头蓝色长发随风乱舞,高大的身躯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最严重的便是他右肩锁骨下的那一处命门死穴,几乎都要被汩汩流出的蓝焰毒血淹没了,他摇摇欲坠间,喉咙里却仍是发出兽类不甘心的嘶吼——
他不会输,绝不会输,月亮神定会庇佑赤奴,他要掏心疗伤,要痊愈如初,他还要有一战之力!
幽蓝色的瞳孔迅速扫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早已经疯魔的息月寒随手抓过一个断臂重伤的修罗兵,不管不顾地伸手将他残忍掏心,而后狼吞虎咽,他周身原本黯淡下去的蓝焰之火也在这一瞬间迅速暴涨,消逝的妖力又回来许多,却就在他还想再掏心吞下第二颗时,一阵强劲的紫光已经迎面袭来!
“妖孽受死!”
裴世溪手持那洛河星杖,目露杀气,带着滔天的恨意飞掠而来,不给息月寒任何反应的机会,在电光火石间便已将那根洛河星杖径直插入了他右肩下方,那一处命门死穴之中!
息月寒仰天长啸,发出痛苦至极的哀嚎,他周身的蓝焰之火也陡然大甚,烈焰将裴世溪从头到脚笼罩起来,他却忍着灼伤之痛,依然咬牙绝不松手,反而狠狠地将那根洛河星杖插得更深了一些!
“赤奴气数已尽,息月寒你去死吧,别想再祸害奉氏一族,我自会拉你一道下九重地狱!”
他要为冷萤报仇,为奉氏一族除去虎狼,斩断后患,换取新生的机会!
这同归于尽,烈焰焚身的一幕震惊了所有人,包括不远处躺在雪地中已在弥留之际的冷萤。
她尚余一息,虚弱半睁的眼眸望见了裴世溪无畏赴死,紧紧抱着息月寒同归于尽,自己宁受烈焰焚身的一幕,正与她过去无数个噩梦中所见的场景一样,梦与现实重叠起来,然而她却在雪地中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在火中赴死。
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额头上的那一吻似乎还余温犹存,冷萤终于闭上了眼眸。
如此,也好,就如他所说,她会等他的,会在梦中一直等他。
这一回,她的梦再也不用醒了,他们也可永不再分离了。
风雪呼啸,息月寒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长空,他周身的蓝焰之火却猛然暴涨,似乎他耗尽心力元神也仍要做最后一搏!
所有人皆神色一惊,施宣铃更是想要拉开神弓射出一箭,可她失血过多早已力竭,不住颤抖的手根本无法再施展神箭术法。
“让我去!”
一只大手将她的溅星弓按了下去,长剑一扬,无畏上前,正是越无咎。
却还不等他提剑袭向息月寒时,有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一步,自后方踏风而来,从施宣铃背负的箭筒中扒出了一支长箭,并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却视死如归地朝息月寒飞掠而去,半空中只留下了一记熟悉的笑语——
“好阿弟,别跟姐夫抢,这是我欠玖娘的,也是我欠你们越家的!”
那道颀长身影头也不回地掠入了风雪中,手握长箭直朝息月寒杀去,正是兰豫白!
“世溪,我来陪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待息月寒发功使出最后一击,兰豫白手中那锋利的长箭已狠狠插入他另一边的肩头中,息月寒痛苦地仰天长啸,蓝焰之火熊熊燃起,将兰豫白与裴世溪尽皆吞噬。
可他们却受烈焰焚身也不愿松手,一左一右将息月寒紧紧钳制住,拼着一死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火海中他们二人似乎扭过头来,在人世最后的一刹那,相视一笑。
往日誓言铿锵有力地回荡在风雪中——
火凤明王在上,贺兰一族誓死效忠,百年盟约,不死不休!
世间之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却总有一些东西是值得让人付出生命也要去实现的,数百年前的那段恩怨纠葛,贺兰氏欠奉氏一族的,今夜也算还清了……
蓝焰之火吞噬了一切,息月寒的惨叫回荡在了整个青黎大山的上空。
这个叱咤海上,一生血战无数,野心勃勃,甚至不惜将自己炼化成妖物的赤奴王,终于在黑夜尽头的最后一刻陨灭于天地间——
就此,身魂俱散,灰飞烟灭。
天也蒙蒙亮起,一切,终于结束了。
整座青黎大山白骨累累,皆被鲜血染红了,可除夕已过,新的一年也随之来临,风带走了所有战火与杀戮,万物皆充满了蓬勃生机。
一片飞雪悠悠飘下,不知落在谁的睫毛上,温柔缱绻,如梦一般。
——
斜阳照水,山间雾气朦胧,一只小船晃晃悠悠,即将抵达岸边。
“宣铃,终于快到了,下了船便是灵台山了,那长生观便在那山顶之上。”
越无咎站在船头,极目远望,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欣喜之意。
他们日夜兼程,一刻不休,走了山路,又过水路,历经重重,如今终于快到施宣铃朝思暮想的这处道观了,终于快要见到她的……亲生父母了。
是的,这些掩埋多年的真相,尽数写在了施仲卿留给施宣铃的那封遗书里。
那夜青黎大山中,施仲卿为救左崇重伤昏迷,险些丧命,还好左崇与右铭两兄弟齐心将他救了回来。
而那封遗书,也在施仲卿昏迷不醒,未知生死的时刻,由左崇第一时间交到了施宣铃的手上。
灵台山头梅花时,灵台仙人去不归,原来当初施宣铃母亲留下来的不是十字遗愿,而是十五个字——
葬吾于道观,同天地而眠,与亡夫相聚。
这“亡夫”便是施宣铃的生父,尸骨置于灵台山,长生观中,他名唤“施灵甫”,乃是施仲卿的孪生弟弟。
说来匪夷所思,任谁都不会相信的,当年施家其实出了一对双生儿,只是同时出生的两兄弟,命运却是天壤之别。
只因当年长生观中敛芳大师的一句“天煞孤星,克尽六族至亲”,便让这对兄弟的生父动了想要掐死其中一个孩子的念头,当时若不是施家的老太君极力阻止,恐怕施仲卿的这位孪生弟弟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当然,即便后来施灵甫活了下来,却也活得像个影子,一个躲在道观中见不得光的影子,一切只因他那份荒唐至极的命格。
而施仲卿虽非天煞孤星,可他却自幼患有顽疾,施家想了许多办法为他医治,最后只能将他送到长生观,让那敛芳大师与他的几位师兄弟轮流替他传功续命,所以他那一身深厚可怕的功力便是因此而来。
也就是在那时,施仲卿见到了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性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孪生弟弟。
他唤他“哥哥”,对他没有一丝嫉妒与怨怼,反而在他忍受传功,痛苦万分,甚至不愿活下去的时候,一直守在他床边,日夜不离,叫他千万不要放弃,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活得如同这道观的名字一般,长长久久,无忧无疾。
正因有了弟弟的陪伴与守护,施仲卿才一次次咬牙挺了过来,重获新生。
可他却对弟弟有着那么多的亏欠,他后来想将弟弟带回施府,却反遭了父亲一顿鞭笞,还是弟弟偷偷跑来看他,替他擦去眼泪,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并安抚他说:
“反正我们两个生得一模一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看过的风景,也全当我看过了,你享用过的美食,也全当我享用过了,你就替我过着热热闹闹,繁花似锦的人生吧,我与你之间有着心灵感应,就当我也过上了这样的人生,我一点也不苦,真的……”
仿佛怕哥哥不相信,施灵甫还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笑道:“道观里其实也可好玩了,好多施府里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养的鸡还又大又肥,我不知偷吃了多少只呢,师父追着我打也没用,我还朝他做鬼脸,把他老人家气个半死呢……”
施灵甫的师父,便是那位断言他“天煞孤星,克尽六族至亲”的敛芳大师,施仲卿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坏老头,施灵甫却对他极为亲近,每每说到在道观中发生的趣事都乐不可支,施仲卿却听了笑不出来,反倒会忍不住低下头偷偷掉眼泪。
“明明生着一张脸,哥哥你却老爱皱着眉头,年纪轻轻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都活脱脱糟蹋这副皮相了,还是小弟我更英俊潇洒一些,你说是不是?”
施灵甫性情飞扬,天生乐观,爱说爱笑,同施仲卿截然不同,所谓相由心生,两兄弟即便有着天生一样的容貌,却也因为性情的不同而有着各自迥异的气质。
所以能做出惊世烟花的穆南枝会爱上施仲卿,而青黎大山里的神女扶瑛,却只会爱上那个能将她逗笑的“阿丑”。
就连施仲卿被逼着娶回施府的那位大夫人,霍娉婷,她年少时惊鸿一瞥,爱上的那个少年郎,其实也不是施仲卿,而是施灵甫。
那个月下朝她递了一杯果子酒,对着她粲然一笑,皎皎若月,美好似仙的小公子。
所以霍娉婷这么多年才会那样痛苦不甘,才会对着施仲卿嘶喊道:“就是那一笑,就是月下那粲然一笑,你递给我的那杯果子酒,令我醉到了今时今日,可我千方百计嫁给你之后,你就再也不笑了,你对我残忍至此,毫无情意,多少年了,我只能在梦中,只能在梦中再见到当年月下的那个少年了……”
不识施郎是施郎,其实世事弄人,不是施仲卿从此不对她笑了,而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而扶瑛却没有弄错,也不会弄错。
那时她带着施宣铃来到施府,见到施仲卿的第一眼起,她便知道,他不是她的“阿丑”。
当年施灵甫为了替哥哥寻药,无意间来到了青黎大山的山脚下,误闯进了阵法之中,被扶瑛救下,带回了族中,还失去了记忆。
他与扶瑛相知相爱,在山中结为夫妻,生下了施宣铃,却没想到女儿竟与他有着同样特殊的命格。
上苍不公,许是这样的刺激之下,施灵甫后来渐渐恢复了记忆,想要出山一趟将扶瑛调配的灵药送给哥哥,然后再回到青黎大山与妻女相守。
只是扶瑛却骗了他,她跟他说在给他的药匣里放了一张地图,日后他能凭借这地图重新找到青黎大山,回到她跟孩子的身边。
但那药匣中没有地图,只有一封诀别之信。
扶瑛让他再也不要回来了,这既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也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女儿,能让小铃铛永远被封印住,平凡无忧地度过一生。
正如扶瑛所预料得那般,没有地图的指引,山脚下又设有阵法阻拦,后来的许多年过去,她的阿丑果然再也没有回来。
但扶瑛不知道的是,其实并非施灵甫不想重回青黎大山与她们母女相聚,而是他早在离开大山的第二年,便逝于灵台山的长生观中。
是的,其实敛芳大师也撒了谎,施灵甫的确天生命格特殊,但不是克尽六亲,而是天生仙童之命,不可沾染红尘俗世,不可有七情六欲,否则便会将自己“克死”。
所以敛芳大师才会在他一出生时,便将他带到了道观中清修,只盼能让他远离红尘,安然度过一生。
可他天性桀骜不驯,不受管束,那一年还是偷偷跑去了道观,去四海八方替他哥哥寻药去了。
这一走,他便误打误撞成了青黎大山中的“阿丑”,冥冥之中他还是应了自己的命格,最终在道观中吐血而亡,回到天上做仙童去了。
在他临终之时,他将一切都告诉给了哥哥施仲卿,也将扶瑛母女托付给了哥哥。
施仲卿骤然失去弟弟,痛不欲生,却又不能随弟弟而去,只因他还肩负着弟弟交给他的重任。
但那青黎大山神秘至极,他找不到任何线索踪迹,直到那一年,扶瑛带着七岁的幼女,敲开了施府的大门。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认下了小铃铛这个女儿,还让她认祖归宗,上了施家族谱——
那是她父亲的名字无法出现的地方,也是他心中无法言说的痛楚,所以他一定要认下她,也要拼尽自己一生,去护她周全,去让她不要应了自己的命格,不要像她的生父那样,遗憾逝去。
但这些太沉重了,真相常常压得施仲卿喘不过气来,所以他才会亲笔画下弟弟的身影,常常在房中对着弟弟的画卷自言自语,潸然落泪。
而如今这幅画卷,便正被施宣铃拿在手中,第千百遍地摩挲细看。
她按照遗书上的指引,在施府中找到了自己生父的画像——
那画中人俊秀清逸,皎皎若月,虽同施仲卿五官一样,气质却迥然不同,灵秀飞扬,笑颜动人,当真如同天上纤尘不染的仙童一般。
曾经施宣琴就是在门缝中偷看,悄悄打开画卷时却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父亲失心疯了,竟对着自己的画像又哭又笑,形似癫狂。
她虽觉画中人气质也与父亲天差地别,甚是古怪,但她怎么也猜不到这个中缘由,毕竟这是施家掩埋了多年的一个秘密。
施宣铃也是在遗书中才知晓了一切,如今拿着遗书与生父的画卷,她千里迢迢,总算同越无咎一起来到了灵台山,来到了这处长生观。
观主正是那敛芳大师,他一派仙风道骨,隐士高人的模样,见到施宣铃时却是眼含泪光,只说了一句:
“你很像你爹,哪里都像他,果然是故人之女,无怪乎有故人之姿。”
在道观后山的一处崖边,一间隐秘的暗室里,施宣铃在冰棺之中,见到了安然沉睡的父母。
冰棺里散发着清寒之气,父母的容颜未有一丝一毫的损毁,还如生时一般,好像他们只是熟睡在此,施宣铃再忍不住眸中的泪水,跪在冰棺旁,伏首恸哭。
晚霞映照着山顶,花草随风摇曳,青山白云,飞鹤展翅,这里当真如同阿娘所向往的那样,是一处远离凡尘,无人打扰的灵秀之地,她能与夫君长眠于此,也无遗憾了。
离开灵台山的时候,施宣铃摘了一朵小花,别在了耳后,她依偎进了越无咎怀中,与他一同看那云海翻涌,晚霞漫天。
她说:“既然这是我阿娘的遗愿,那么便让她与我阿爹一起长眠于这清幽天地,我不会再去惊扰他们了。”
越无咎点点头,又沉默了会儿,到底开口轻声道:“小铃铛,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中。”
施宣铃却是扭过头,对着他莞尔一笑,就像她父亲笑得那般粲然,她一双眼眸亦亮晶晶的,宛如天上星辰。
“哭什么,从今以后我就有两个爹了,他们一人生我,一人养我,皆对我呵护备至,爱渝生命,我更该好好活下去才对,每日欢欢喜喜,无忧无虑,才不辜负这些爱着我的人,你说对吗?”
越无咎望着眼前笑颜如花的少女,久久的,也扬起唇角,将她揽入了怀中,共看这千山云海,晚霞翻腾。
这一年,春暖花开,战火尽熄,天下大定,允帝病重退位,太子连雅登位为帝,改年号为祈昭。
新帝论功行赏,越无咎承袭侯位,施宣铃也被封为神弓女将,两人却都尽舍功名利禄,只愿归隐于云洲岛上。
而奉氏一族亦恢复身份,幸存的族中老小皆自大山中走出,终于能够重见天日,不再隐姓埋名,获得新生。
数十艘官船这便启程,护送奉氏一族渡海归乡,回到云洲岛上,而负责此归乡事宜的官员正是施宣铃的“父亲”,原来的施尚书,如今因立有大功而受到封赏,现在的当朝副相,施仲卿。
宫中那座佛塔也换了主人,昭音公主随儿子儿媳一同离宫出海,也将去往那云洲岛上安度余生,而佛塔中却多了一位年少的出家之人,法号“逸真”。
他成天礼佛诵经,不出佛塔,鲜少有人见过他,可新帝却会时常登上佛塔,不仅前去看望他,还会与他品茗对弈,相坐而聊。
有宫人私下说,佛塔上的那个人眉眼秀雅,竟同新帝颇有几分相似,而那曾在幽州造反的十二皇子况逸云不是失踪了吗?
逸云,逸真,这个中内情恐怕是……但这话才没传出多久,那宫人就离奇溺水而亡了,于是讳莫如深中,再没人敢乱嚼舌根了。
而这些都是后话了,只说这一年,春光明媚,数十艘官船浩浩荡荡地出海,只为成全奉氏一族跨越百年的重返故乡,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