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内堂的这道门,冬日里挂的是厚重的棉布帘,眼下正逢春夏之交,便换成了竹帘,图它瞧着清爽,也更加通风透气。
叶连翘左右瞧瞧身畔的两人,见他们皆是笑眯眯的,心中便也起了两分期待,将帘子一撩,一脚踏入去。
内里的格局并没有大变动,同从前一样,照旧是大大小小的几间屋,原先的仓房腾出来两间,拾掇得利利落落,里面零星摆了些她可能会用到的木桶木盆等物,账房先生不在原来的房间了,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算账是个精细活儿,周先生又喜静,往后你这里来来往往都是人,他怕吵,便挪到后头去了。”
不等叶连翘发问,姜掌柜就伸手往后院一指:“那里原本空着几间房,特地给他重新收拾利整了,又安静又自在,比这里头舒坦得多呐!”
叶连翘含笑点一下头,抬脚便想踏进一间屋里细瞧瞧,没成想却被身后的曹师傅给拽住了。
“那些个家什,都是按你开出的单子置办的,回头得空,你再慢慢清点,这会子,还不赶紧去瞧瞧往后你坐堂的地方?”
一头说,一头拍了拍左手边的门板。
叶连翘转头望过去,瞬时有些迟疑。
这药铺的内堂,她从前曾来过一回,若没记错,左边的这间屋,应当正是苏时焕的小书房。他人虽不常来,却到底是松年堂的正经东家,就这么占了他的地方……不合适吧?
似是猜到她的想法,姜掌柜先她一步推开门:“四公子原本就一个月也不见得来一趟,如今咱又有了新买卖,往后这里头来来去去的,只怕多数都是女客,他不方便再在这儿出入,索性就把屋子让给你。”
说着便把叶连翘往里带,乐呵呵道:“这间屋,是整个松年堂最敞亮的,冬天日头晒得久,到了夏天,你把窗帘子一放,便是满室清凉,包管你觉得好!”
叶连翘跟着他迈进去,四下里一打量,便怔住了。
曾经的小书房,如今被装饰一新。正中央是八仙桌,窗下格外还有一书案,文房四宝齐全;西北角上搁着小木直楞,可以用来堆放药材和杂物;南边立了一块花蕊石镶座的屏风,转过去,后面是一张弥勒榻,旁边的小几上摆了盏夹纱灯。
许是怕香气与药味相冲,屋子里并没有新鲜花草,独独书案上的花瓶里,插了三两枝晒干的金缕梅,瞧着黄灿灿,给房中添了一抹亮色。整间屋里,唯一一件叶连翘从前见过的东西,是堆满了医药书的书橱,仍立在原地。
屋子里这一件件家什,叶连翘未必能准确叫出它们的名儿,但至少能看出,它们都不是便宜货。她哥哥叶冬葵这二十天的时间里,既要修葺里里外外的木头物事,还得替她打造家什,这些东西不可能出自他之手,十有*,是特意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给她用的。
她心中自是感念,却又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样细致的布置,必然是苏时焕吩咐下来的,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大费周章。她来松年堂坐堂,原本就只是为了能快些多赚钱,图个两头满意,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眼下安排得过于周到,反而让她觉得有些复杂了。
她知道,早前卫策那番似是而非的提醒,终究是在她心里留了影儿了。
心中虽觉异样,表面上,她却是半点没露出来,转过头去望着姜掌柜和曹师傅,抿唇道:“两位大伯,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又没动手,有甚可麻烦?”曹师傅嘿嘿一笑,不肯受她的谢。
姜掌柜则是语重心长道:“连翘丫头啊,往后你可就得在松年堂坐堂了,只要没有突发状况,一整天你都得呆在这里,不收拾得像样点怎么行?打今儿起,这屋子就归你,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咱药铺包晌午一顿饭,铺子上男人多,饭食上头没那么讲究,你和小丁香爱吃什么,只管跟厨子说,午后再在那弥勒榻上歇一歇,多舒坦?”
他一唠叨起来就没个完,腾腾地走到书橱旁:“喏,这一柜子书,是四公子吩咐一定要留在这里的,你若遇上甚么难题,也好随时翻看,或是去外头同曹师傅他们商量也使得。另外,铺子里已新请下两个女伙计,你看……要是合适,明儿我就让她们来上工?”
意思也就是,打明天起,她叶连翘也便要开始正式坐堂了呗?
“方才咱们已经将那些条条款款列了个清楚,您是松年堂的掌柜,往后,我自然该听您调遣。”
叶连翘点点头:“这事儿您做主就行。”
“喙喙喙,甚么调遣?”
姜掌柜忙不迭地摆手:“你是来坐堂的,可不是寻常伙计,我还指望着,你每个月能帮松年堂再多赚一笔呢!”
曹师傅也紧接着道:“对了,纪灵儿的烫火伤已养得痊愈,脸上没留疤,但那一块瞧着比旁处黑黄许多。要不……明儿我就让她来?”
“是,我正想跟您提这个。”
叶连翘便笑了:“颜色沉积实属正常,等明天曹姑娘来了,我先瞧瞧情况,然后再定该如何消除。”
话音刚落,那姜掌柜便拽了她一把,神秘兮兮道:“连翘丫头,还有份大礼要送给你呐!”
“大礼?”叶连翘一怔,未及发问,他已是兴冲冲地掀开竹帘,从内堂退了出去,叉腰站在药铺大堂,高声吆喝起来。
“人带来了吗?”
立时便有几个伙计连声答应,手里提溜着一个男人,从后院推推搡搡进来了。
这是……
叶连翘朝那男人面上一扫,在脑子里反应了片刻,不由得吃惊。
这男人居然是赵老狗?!
他被三五个身强力壮的伙计簇拥在最中间,身上脸上没有半点伤,瞧着完好无损,手手脚脚也皆是自由,偏偏满面萎靡,哆哆嗦嗦的,压根儿不敢看人。
“冬葵小子这一向天天在铺子上干活儿,得空了闲聊,我们才晓得,当初他和这姓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掌柜一脸气愤,挽着袖子对叶连翘道:“四公子不让我们管这事儿,但我和老曹实在气不过,想着你今天要来,便打发人将他拎到铺子上。我们没打他,松年堂不干那缺德事,我们就是想让他当头当面跟你说清楚,当初那笔账,到底该怎么算!”
叶连翘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时呆住了,小丁香对赵老狗早就是恨实了的,如今见了他,立刻照着他啐了一口,嘶哑着喉咙嚷:“赵老狗,你害得我姐差点丢了命,我姐头上被你砸出来那么大个窟窿,要不是她自个儿有本事,就破相了,我要你赔!”
说着便要扑上去撕打他。
“丁香,回来!”
叶连翘连忙喝住了她,转脸望向那姓赵的,咬了咬牙:“你没话说?”
“叶家二丫头,你看……”
赵老狗被几个伙计夹住了,压根儿动弹不得,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当初那事儿,我真不是故意的,一时失手砸坏了你,我给你赔不是……”
“不是故意的,一时失手?”叶连翘冷笑一声,“好啊,现在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失手’,在你脑袋上也砸出个窟窿来!”
言罢,果真伸手就去拿砚台。
“你这是何必,这是何必……”那赵木匠满面惊怕,退又退不得,只能语无伦次使劲赔笑。
叶连翘抑住想要扇他两个大耳瓜子的冲动,攥紧拳头,转身对姜掌柜道:“多谢您带了他来,这件事,我想让我哥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