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俱已张罗妥当,外边百子柜等物件儿的修葺工作,却还有些收尾工夫要做。叶冬葵随着铺子上的伙计去了木料铺选木头,这会子人并不在松年堂。
姜掌柜对叶连翘的决定毫无意见,也不着急,拉着她在大堂角落的小几旁坐了,吩咐学徒煮茶来,一边喝,一边优哉游哉地等,赵老狗则蔫头耷脑地被人钳制着立在柜台边,好些年没受过这等待遇,腿软腰酸,却也没胆子动一动。
等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叶冬葵欢欢喜喜地回来了,一进门,也不抬头,回身便对抱着木头的伙计笑呵呵道:“这一趟辛苦你了,把木头都搁在那儿吧,我得先比对比对,要是颜色差不离,就好马上动手,万一差得大,还得再往木料铺走一遭去换。”
说罢,又将随身背着的木匠工具一股儿脑撂在地下,发出丁玲咣啷一阵响。
“哥。”
叶连翘等不得,开口唤了他一声。
“怎的?”
叶冬葵应声抬头,目光无可避免地扫到赵老狗身上。
松年堂里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他的脸色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急剧变化。先是血一般红,之后又是铁一般青,没有人说话,四下里太过安静,几乎能听见他死死咬牙所发出的咯咯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三两步跨到赵老狗身前,紧攥着拳头,手指都有些发白了:“你还嫌害得我们不够?我妹……”
也不知是恼怒还是想起旧事伤心,他的喉咙有点发堵,嗓子里也直打颤儿。
“哥。”
叶连翘跟着站起身,快步走到他身畔,有意无意地拽住他的胳膊:“姜掌柜和曹师傅两位,不是从你嘴里知道了咱之前和姓赵的那档子事吗?这是替咱打抱不平,特意把人给‘请’了来。你不让我胡来,我便什么都没做过,等着你拿主意。”
叶冬葵朝姜曹两位那边张望一眼,躬了躬腰身,却半晌说不出话。
倒是那赵老狗,一见他就来了精神,忙慌慌地直着嗓门儿道:“葵小子,过去那事儿是我办的不地道,其实你前脚从我铺子上离开,后脚我就后悔了。论能干,论厚道,我那些个学徒里,就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你……瞧见你现在能挣钱,还揽下了松年堂的买卖,我心里真替你高兴啊!”
没人接他的话茬,小丁香使劲翻了个白眼,若不是被叶连翘捉住了后背,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两脚。
赵老狗却是丝毫不气馁,又接着道:“不管咋说,你总归是跟了我四年,你这一身的木匠本事,可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呀。人活一世,谁能从来不犯错?好歹咱俩师徒一场,你还不能原谅我一回?”
叶冬葵一瞬不瞬地死盯着他,半晌,终于开了口。
“我的木匠手艺,的确都是你教的,但你别忘了,我也同样伺候了你四年。洗衣裳、跑腿儿、有时候还要上灶做饭,我自问一直勤勤恳恳,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离开你这个师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求你看在这四年师徒情的份上,给我一个月的工钱,让我和两个妹妹好度日,也是我异想天开。这些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我妹……”
赵老狗喉咙里咕噜了一下,眼巴巴地瞅着他。
“我妹被你砸了一砚台,流了一地的血,差点死了,你给她……你给她赔不是。”
“好嘞,好嘞!”
赵老狗连连点头,跟早已准备好脱稿演讲似的,张嘴就来:“叶家二姑娘,都是我不好,我猪油蒙了心,怎么就能下那么重的手?我对不住你啊!你瞧,你现在那疤也没影儿了,人还是同从前一样俊,你大人有大量,别再恼我了,行不?”
这几句话,他说得真可谓声情并茂,鼻子里还直吸溜,就差淌眼抹泪儿了。一边说,一边还解下钱袋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
“还数什么数?!”
叶连翘劈手将钱袋子夺了过来。
“是是是,都给你,都给你,就算是我赔给你的医药费。”赵老狗双手朝上托了托,可怜兮兮道,“那……你不生气了?”
“你走吧。”
不等叶连翘答话,叶冬葵便闷闷地吐出这三个字。
赵老狗如闻天籁,客客气气同那几个伙计点头笑笑,登时就想往外溜。
叶连翘却哪里肯答应,一步跨过去将他拦住,扭头皱眉道:“哥你想什么呢,就这么放他走?”
叶冬葵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今往后,我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了。”
“你肯饶了他,我可不愿意。”叶连翘不依不饶,瞪着赵老狗,伸手往门外一指,“你去,站到铺子外头,把你做的那些事全说出来,请大伙儿评评理。另外,你还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哥早就从你那儿出师了,他可不是学徒!”
她很明白,这赵木匠之所以这样战战兢兢,怕的不是她们兄妹,可那又如何?今天就算是狐假虎威,她也要把这口气给出了!
赵老狗一脸苦相:“这传出去……不好听啊,今后我还得做买卖……”
“你当初拿砚台砸我的时候,可有顾了我的死活?”叶连翘下巴一扬,“你去不去?”
一旁,久未发声的姜掌柜沉吟片刻,低低一笑:“这倒是个好主意,小铁——”
他招手将一个小学徒唤至近前:“你去外头吆喝一声,让街上大伙儿都过来,咱铺子有话说。”
小铁答应一声,拔脚跑了出去。
松年堂所在的地段,原就是整个清南县最好的,往来行人格外多,且苏家又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听见铺子上学徒吆喝,人人便都觉得肯定是又有好处可拿,须臾,便聚拢起来,将个铺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赵老狗被几个伙计推搡出去,望见那许多人,先就抖了两抖,再被叶连翘一拳头捣在背上,心知今日是躲不过,磨蹭老半天,到底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那个,我……我徒弟叶冬葵,人实在,手艺也好,跟了我四年,其实早就能出师,是我存了私心,不想给他发工钱,所以才一直拖延着。他找我说理,我一时怒上来,就用砚台打破了他妹子的头,留了好大疤,是我、是我不好……”
脑袋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干脆就成了蚊子哼哼。
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围观众人没成想今儿松年堂是白请他们看戏,立时都兴奋起来。
“哎哟,赵木匠,那你可太不厚道了,咋能这么办事?”
又有好事者,朝叶连翘面上看看,纳闷道:“赵老狗,你说的就是这姑娘?可我瞧着,她头上脸上嫩生生,哪有疤?”
这当口,姜掌柜便适时站了出来。
“诸位,这位叶姑娘,便是松年堂新请的坐堂,不为人诊病施药,只替大家解决各种容貌上的烦恼。她额头上那块被砚台砸出来的疤痕,原本是极深的,便是被她自个儿给医好了——赶明儿大家若有需要,尽可来松年堂寻她。我们不能拍着胸脯保证她能解决一切问题,但至少,不管上门的是谁,她必将一视同仁,尽力而为。”
顿了顿,他又道:“此外,如今正是春夏之交,为防疫病,过两日,松年堂会在门口熬煮药汤相赠,大家尽可以来领。”
底下又是一阵嗡嗡隆隆的议论声。
叶连翘冲众人颔首笑了笑,回头见赵老狗闭着嘴,便皱眉道:“继续说啊!”
赵老狗脸都皱成一团了:“这不是……都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从头再说,我没让你停,你就不许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