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堡是活的。
她在呼吸。
这是维舍男爵住了一个月的结论。
他不知道菲勒尔城堡到底经历了什么,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孤独、冰冷和古老的气氛,灰尘的味道挥之不去。
自从被国王驱逐,维舍男爵离开了莱茵城,他的年金不足以支撑家族过上体面的生活,因此他不得不工作,所幸蒙克蒂伯爵听说了他的处境,慷慨地让男爵管理自己的一处财产,就是这座菲勒尔城堡。
最初,维舍男爵只带了三个仆人,庞大的城堡空得令他心惊。夜晚时分,杂物和光秃秃的树的影子如同肢体般移动,维舍男爵甚至幻听到了床底灰尘窃窃私语的声音。
时不时的,他沉迷于一些海外的兴奋剂,这是一种绝望的尝试,为了追求快乐而置生命、名誉和理智于不顾,他试图摆脱过去痛苦的回忆,摆脱无法忍受的孤独感和对未来接踵而至的厄运的恐惧。
可惜,堕落对好转无济于事,不仅如此,维舍男爵开始发现一个秘密。
这座城堡正在活动。
这不是过多的孤单和寂静产生的幻觉,菲勒尔城堡仿佛处于另一个陌生、怪异、可怕的维度,和正常思维背道而驰。
当男爵批改文件时,他听到了不属于仆人的脚步声;冷风刮来,在窗框上写下扭曲却行迹可辨的文字;客厅里时常传来许多人的交谈,当男爵冲过去时,一切归于平静。
到处是蛛网,怎么也清不干净,但是他鲜少见过活的飞虫或蜘蛛。
有一天,维舍男爵非常确信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猛地冲到空荡荡的房间,却只捕捉到逃离的影子在玻璃上闪烁——一个人形从五层楼的窗户离开了。
下一刻,他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水滴声。
“塔、塔、塔。”
地板如同拼图一样碎裂,维舍男爵坠入了更深层次的黑暗中。
好容易从头晕眼花中醒来,男爵发现他处于一条走廊中,墙体的凹陷处镶嵌着从阿尔梅加拉内海打捞的夜明珠,昏暗地照亮了四周。
墙壁本来的颜色是灰色的,不知被什么糊住,呈现赤褐,散发出隐约的血腥气。
从他的房间滴落细碎的水珠,落在上面,带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搐。
冷风嗖嗖地吹过,钻进了维舍男爵的四肢百骸,他试图吞咽,但他的喉咙比所哈伦大沙漠更加干燥。
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一个影子慢慢靠近。
它是一汪没有终结的泉水,从底部涌出浓郁的黑色鲜血。
阴影离得更近了,维舍男爵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现在看到的东西,正是菲勒尔城堡的灵魂,从她死去肉体上破壳而出、萦绕不散的亡灵。
它近在咫尺。
维舍男爵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城堡的亡灵触碰到他的额头,像是在检验。
终于,他忍不住内心的好奇,试探性地睁开眼睛。
呵呵呵……
低沉的笑声传来。
蠕动的阴影化作了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将他吞噬殆尽。
“醒醒,我的孩子。”阴影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冰冷的手指拨开维舍男爵的碎发,“您是多么弱小啊,我稍不留神之际就即将死去。真不省心。”
维舍男爵不得已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一个天使般的青年对他微笑着。
金发麦浪般垂在他的身后,青年长着驯鹿般浅绿色的眼睛,一身老式的墨绿羊绒长袍,双臂的装饰着金线和皮毛,经典款式的皮带勾勒出倒三角的腰身,与他凹陷的、弗拉芒式纯黑羊毛帽子十分搭配。
谁想到这座屹立四百多年的城堡的灵魂,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呢?
菲勒尔伯爵长得是这样俊美,以至于维舍男爵第一次见到时放松了警惕,他绝不会想到那双女人般细腻又白皙的手,能够毫无怜悯地扭断其他人的骨头,把他们打成肉泥,垒进城堡的石块之间。
展开无处不在的血肉,克里罗杰成了菲勒尔城堡本身,哪怕安安稳稳地躺在坟墓里,也能通过每块石头链接的“神经”,用精神力控制这座城堡的一举一动。
他告诉维舍男爵,这是他们家族专属的中级血族天赋——【意识罐头】。
该天赋将克里罗杰的意识注入他人的躯体,和他们的意识合体,一旦融合过程结束,这些人的生命形态将彻底改变,像是胎儿和母体那样,依附着菲勒尔伯爵,分享着他的血肉和活力,直到他拒绝之前,哪怕四分五裂、化作碎片,这些人都无法真正地死亡。
最初,血祭司们发现这个天赋能够创造几个方便办事的分身,谁料克里罗杰的想象力丰富,那双女人般柔软的手,用朴实无华的中级天赋建立起了尘世炼狱。
克里罗杰“吞噬”了菲勒尔城堡,每个角落都布满了他的皮肤和眼睛。
【意识罐头】在黑都不怎么出名,理由是副作用太大了——融入他人的意识等于创造了另一个副人格,哪怕思想迟缓,到底是外来的陌生人,很容易让血族自身陷入迷茫和混乱,失去真正的自我,甚至人格崩坏。
因此,血祭司们很少开发这个天赋,需要分身或精神控制时,他们会用其他天赋代替,唯有克里罗杰·菲勒尔这个活了超过一个世纪、极度自我的人愿意使用了吧。
这就是秘术师途径的迷人之处,总有一个种族天赋为他们量身定做。
“抱歉,先生,我搞砸了。”男爵喃喃道。
他不喜欢这位血祭司,尽管菲勒尔伯爵从绝望的泥潭中拉起了他,分享了永恒的生命、强大的力量和新的信仰,且一直用这座城堡保护他,维舍男爵抵触和他相处,就像是学生敬爱老师的同时,所抱有的不显山露水的仇恨。
菲勒尔领导着维舍男爵的超凡之路,指手画脚;同时,他不停地物色新鲜血液,为此不惜牺牲男爵的利益。
从世俗的身份上,维舍男爵和克里罗杰·菲勒尔更是敌人。
他是新晋贵族,菲勒尔则是封建领主,从古至今,金银狮子率领的两个派别从来不对付,甚至演变成了“保守派”和“革新派”,曾经害他灰溜溜滚出莱茵城的革新派,正是封建贵族们的残留。
菲勒尔伯爵肯定感受到了他的厌恶,因此特意把活动时间和他错开。
艺术家的脾性古怪,和跟意见一致的人相处时,他向来十分宽容,但凡有人想要限制他的思想和行动的自由,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这是极度自私和傲慢的体现,经过时间的洗礼,变成了充满威严的慈祥。
除了在意自身的好恶,伯爵无所谓他的世俗地位、道德伦理和家族荣耀。
矛盾点在此,现代社会是维舍男爵唯一在意的世界,他并非想变成吸血鬼才装模作样,而是为了挽回政治地位和世俗名声才加入逆月教派——他和菲勒尔伯爵最根本的区别。
“没关系,您很快就不需要老是向我道歉了。”金发的青年边说,边拿起一朵月光百合,摘掉叶子放在男爵的耳畔。
维舍男爵心底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但身体无力,实在是撑不起来。这时候,他愕然发觉此处赫然是平时克里罗杰·菲勒尔长眠的墓地,他被放进了一口棺材,娇艳欲滴的花朵簇拥在侧,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气。
四种颜色预示着血族的四大神秘力量,代表阴影和隐藏幕后的黑色大丽花、代表智慧和天赋魔力的紫色郁金香、代表精神力量和欲望的银色百合,以及代表生命力和血肉的红色玫瑰。
“先、先生……您不会放弃我,对吧?”维舍男爵嘴唇颤抖。
“当然,孩子,我只是希望您成为另外一个人。可惜,这条路行不通——我怪罪自己不是个好演讲家或教育家。幸运的是,那位大人教了我别的办法,不仅挽救您的生命和超凡之路,也让您甘愿再为伟大的始祖再死一次。”
克里罗杰剔透的绿眼睛以非常仁慈的态度望着男爵,仿佛一位国王望着他的臣子,一位父亲望着他的儿子,接着,他的视线转向上方。
发出微弱光华的魔核被昂贵的、美轮美奂的“人鱼之泪”夜明珠取代,纯洁玛丽曾经空空如也的怀抱中,一名英俊的红发年轻人静静躺着,已经昏迷,身躯不自然地缩在凹凸不平的大理石像臂弯,眉头紧皱。
“现在,让我吞噬您,我的孩子,再转到这名可爱的小伙子上。将来,您会就像艾尔·特德雷尔先生一样,说着我爱听的好话,帮我做着体贴的好事。啊,还要迎来新的朋友,也许跟您合得来,也许不。这会很有趣。”
艾尔·特德雷尔是谁呢?
维舍男爵比谁都清楚——老管家的姓名!
他只是一个无辜的老人,被男爵从贾尼达里城雇佣来管理家事,有一日菲勒尔伯爵把他叫到身边,抱起一位重伤的逆月教徒,吸纳了他的意识,又灌入老人身上。
从此以后,这名管家就成了菲勒尔伯爵月光下的化身。
想起艾尔·特德雷尔疯狂而痛苦的下场,他嘶吼、挣扎、翻滚扭曲地企图摆脱伯爵的意识,直到彻底麻木,成了一具仅剩本能的行走尸体,维舍男爵双目大张。
“不,您不能这么做!您不能折辱一名贵族的尊严!”
“您一定是痛得糊涂了。”克里罗杰温柔地笑道,“来,孩子,把手给我。”
“滚开!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男爵不停地挣扎,妄想摆脱血祭司的禁锢,却效果甚微。
而他的抵抗让伯爵感到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男爵总是这么讨厌他。
“我的孩子,您怎么了!”克里罗杰伤心地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您厌恶的事,以至于您从来不爱我呢!”
“闭嘴,克里罗杰·菲勒尔!”维舍男爵再也不想假惺惺了,破口大骂,“你这个旧时代的暴君,目空一切的混账!你从来都看不起我——看不起维舍的荣光!——你看不起任何人!”
突如其来的爆发令克里罗杰束手无策,呆呆地反驳:“可是,您当初跪下来,发誓听我的话,然后亲吻我的手背,喝下了我的血呀!啊,那时的您多么虔诚!”
“你以为我是自愿成为黑暗生物吗?任由你那肮脏的、金雪梨花走狗的血液流入我的身体!如果不是为了维舍家族——不让先祖的荣耀在我手上腐朽!我怎么敢?!”维舍男爵用尽最后的力量嘶声吼叫,血红的眼睛充斥着癫狂和火热的愤怒。
“因为我的弱小,家族受人白眼、唾弃,甚至被要挟逐出贾尼达里城!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是个配不上家族荣荣耀的废物,可这不该是维舍需要承受的,祖辈的姓氏不该因我蒙羞!”
“所以,我必须拼尽全力延续家族的辉煌,带领家族重回巅峰!我要历史书上荣耀的死亡,不要在你的阴影低下黯淡的活着!我要我的血脉传承千万代,每一世都代表着荣光与辉煌!”
这段过程中,克里罗杰一言不发,不是被问倒了,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
“咦……那是谁呀?”
他丝毫不在意维舍男爵已濒临崩溃的边缘,自顾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抱歉,孩子,外面好像有个不速之客。我去看看他,一会儿回来。等我,好吗?我会救您的,从您踏入那天起,这座城堡永远有您的一席之地。”
伯爵飘然而去,棺材中维舍男爵用手臂支撑着上半身,眼珠里的怒火熊熊燃烧。
“我诅咒你,克里罗杰·菲勒尔,诅咒你!我诅咒所有的黑暗生物!我诅咒你们这群封建时代的残党,早该被时间风化的腐朽古董!——终有一天,金雪梨花将尽数凋零殆尽!”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冷飕飕的城堡中,轰隆隆回响。
寂静而辽阔的城堡好似位于大海中心的孤岛,上面的人无法逃离,更无法正常地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维舍男爵的意识有些模糊之际,一张脸出现在他的上方。
年轻人的双眼冷酷、漠不关心,但男爵嘴角扬起笑意,因为他知道,他的思想和灵魂绝不会被克里罗杰玷污了。
唯一的遗憾是,他无法兑现家族的承诺,没脸去见先一步前往天堂的先祖。
“给我个……痛快吧……”维舍男爵对醒来的艾因特尔人说。
“好的。”
【真理之剑】割断了维舍男爵的脖子,最后一刻,血囊的消失让人类心脏微弱地占了上风,粘稠的黑血重归于鲜艳,冰冷地飞溅到贾斯特的脸色,后者用手将其抹去,转身离开。
就像每次杀死魔兽后做得那样。
既不悲伤,也不仇恨。
没什么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