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没想到和他一起摘草药的香客竟是他的上司,雨果·伊芙琳,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所幸冷场没有持续很久,洛克礼·达伦惊讶地叫起来。
“雨果·伊芙琳子爵!”
“我想我是他。”
“这、这怎么可能……我、我……”
洛克礼·达伦卡壳了,雨果笑吟吟地摘着一棵车前子。
“画像跟本人相差甚远,对吧?没办法,宫廷画师的责任就是在真实的基础上,把每个人画得越美越好,毕竟千百年后,谁又知道真人长什么样呢?”
亚伯打量着男人,图书馆画像里的领主面目威严,孔武有力,目光令人胆寒;现实中的雨果·伊芙琳是个充满艺术气息的男人,身材略胖,头发随意披散,附庸风雅地戴着一顶歌剧院的软呢绒咖啡色小圆帽子。
他的五官还算端正,绝不像自嘲的那样“相去甚远”,然而,正中的蒜头鼻使他远离了“俊美、英气、儒雅”等褒义词。画像中,这块缺陷被光影巧妙地遮盖住了。
中下的长相加上滑稽的穿着,使得雨果贵族气质全无,若是遇见嘴巴恶毒的评论家,他无疑接近“寒酸”了。
“您好,子爵先生。”亚伯虽然不晓得怎么和他自我介绍,行见面礼总没错,“我叫亚伯·兰斯。”
“亚伯·兰斯!”雨果拍手道,“没记错的话,国王陛下安排您到我管理的治安局工作。我们明天见面,对吗?”
“是的,子爵先生。”
“很荣幸暂时替国王陛下保管您的勇气和智慧。”
雨果·伊芙琳跟想象中截然不同,性格率直爽利,分明是依兰三大家族之一的继承人,却不摆任何傲慢的架子,用词简单,不知是不是离开首都太久,他的发音类似平民。
“您一直拥有我。”亚伯说,“我以前住在格兰特领附近的村庄,您是我的管理者。”
“月神在上啊,我想起来啦!”雨果一拍脑袋,“您姓兰斯,我的领地旁边有位姓兰斯的村长。是叫什么……爱看哪……”
“Ekeren,橡果村。兰斯村长是我的养父。”
“没错,没错。”雨果惊喜交加,“我们还是同乡哇!”
要是在贵族领地生活就是他的“同乡”,两位公爵起码有几十万名同乡了,雨果这么说无疑是一种化解尴尬的办法。
尴尬?
亚伯意识到,从见面起,雨果给人最舒服也是最难受的地方在于——他不停地无效化两人的社会阶级。
结合他出现在修道院这种给穷人提供住宿、食物和医疗的地方,亚伯心底泛起古怪。
莫非雨果·伊芙琳子爵,这位依兰王国即将上任的三大掌权者之一,对待平民和贵族是一视同仁的吗?
“您的治理向来仁慈,不分阶级开放的公共图书馆设施,是我能来莱茵城的原因。”
“像您年少有为,走到哪都是主角。正如马拉什海湾的乐天派水手所言,是金子总会发光!”雨果压着亚伯的肩膀站起身,“英迪亚信女,我帮您分好了。”
“谢谢,雨果先生。”
红发信女接过装满草药的篮子,亚伯和埋头干活的洛克礼·达伦也将篮子交给其他信女。
“抱歉,我不是有意到您的修道院里捣乱的。”亚伯垂下脑袋。
“怎么回事呢?”
“我和这位先生的未婚妻成了朋友,他察觉到威胁,所以要求决斗。我么……太过年轻气盛,没控制好力度,让他受惊了。”亚伯老实地说。
洛克礼·达伦的脸涨红了,捏紧拳头,身躯紧绷。
“不要紧,犯错是人之常情,宽恕是神的恩典。”英迪亚温柔地抚摸着亚伯的头颅,柔软的体温接触着亚伯硬邦邦的发梢,“只要付诸悔改,先知会原谅您的小小冲动。”
“英迪亚信女,您认识他。”雨果摸了摸下巴。
“是的,他是我的丈夫的一位庇护人,也是我的孩子的朋友。”英迪亚爱怜地说,“请您对待他好一些。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雨果的眼珠转了转,告别英迪亚信女,他说:“看来我们的生活早早被同一位熟人联系在了一起。”
“您经常来圣安妮修道院吗?”
“没错,我喜欢这个地方,帮穷人做事,跟心怀慈悲的人们并肩工作……让我心情平静,情绪舒缓。”
亚伯沉默不语,半晌,犹豫地说:“我以为贵族不喜欢离开上城区。”
“是的,是的。我一般偷偷摸摸溜出宫廷,偶尔,扬克大臣跟我一起。”雨果上下打量亚伯,“您的脸庞倒是亲切,仔细看看,跟扬克大臣长得有点像啊。”
“扬克大臣?”
“依兰的宰相,科尔·扬克,宫廷内务的管理大师,虽然是平民,政治职位和克里克公爵平起平坐。”雨果摆了摆手,“我并无恶意。扬克大臣是我的朋友,比起千篇一律的银发,我倒更希望我长出一头浓密的棕发呢。”
兴许依兰的周边地区平民长相大差不离吧。亚伯想。
海风沙沙吹过修道院年迈的橡树,阴影在雨果和善的脸上斑驳不定,他不经意地问道:“之所以国王陛下派您上岗,好像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位手下?”
亚伯全身一激灵,顿时把悠闲的心情抛之脑后,贵族到底是贵族,稍有不慎就会掉进陷阱。
“请您听我讲,完全是有坏人作祟……”
他把乔治·宾尔和维舍男爵的合作讲了讲,向雨果解释他也中过陷阱,差点不明不白地死在菲勒尔城堡。亚伯知道自己太年轻,心智比起政坛打滚多年的贵族根本不够看,与其添油加醋,不如诚实道来。
雨果听后,点了点头。
“乔治·宾尔,欧内德萨人,您说是吧?他在格纹琼斯监狱……离这不远。不介意跟我一起向他讨债吗?”
“好的,先生。”亚伯本来也要跟黑市之主好好算账。
修道院门口再度传来喧嚣,分装草药的信女们下意识地搂紧篮子,只见一名穿着明黄色长裙的少女推门而入。
“蒙、蒙克蒂小姐!”洛克礼·达伦眼睛一亮。
“亚伯,您没事吧?玫瑰窗花的店员告诉我,您被人带走了,真令人担心!”茱莉娅视而不见,径直冲到亚伯面前,拉起他的双手。
丁香花的芬芳传来,少女细腻的肌肤柔软地蹭过亚伯的手指,冰凉酥麻。
“没关系。”亚伯礼貌地握了握,将她的手放下。
“蒙克蒂小姐,您怎能跟别的男人亲密接触!”洛克礼·达伦喊道,把身躯插进两人之间。
茱莉娅满是泪水的眼角登时通红,摘下手套,狠狠甩在洛克礼·达伦的脸上,怒道:“是您——您差点伤害了我们的客人!”
洛克礼·达伦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您可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可笑!我还是个单身的小姐,哪怕我去找情人,找九百个,九千个,九万个男人,您都管不着!”
“没有九万个男人!别胡说,茱莉娅,我们走吧!”
另一个身影匆匆从门口走来,双臂紧紧环住茱莉娅气得发抖的身躯,是她闻讯赶来的双胞胎兄长莱斯。
将情绪失控的茱莉娅送上马车,莱斯向亚伯点头致意:“抱歉,每当说起婚姻,她的情绪有些不稳定,惊扰您了。”
亚伯摆手示意他不介意——也不在乎贵族任何乱七八糟的情感秘史。
“我们今晚在布若塞尔宫廷过夜,拿上这枚通行证,有什么需要就把它展示给家族骑士或管家。”莱斯递出一枚雕刻着猫头鹰的金属勋章,也坐上了马车。
不远处的洛克礼·达伦捂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怨毒地看了亚伯一眼,带着扈从愤愤离去。
两人明明险些化干戈为玉帛,这下子彻底成为敌人了。
值得庆幸的是,伊芙琳家族的下任家主目睹了全过程,见状开口:“曾经的依兰,每年为女孩决斗,不治身亡的好小伙儿不知有多少个,国王陛下虽命令禁止,却一直屡禁不止。我很公平,亚伯,他挑衅您,被胖揍一顿,这是他应得的教训。”
亚伯听出雨果的言下之意:倘若他主动约架洛克礼·达伦,伊芙琳家族就会出手。心底叹息,希望洛克礼·达伦足够愚蠢,不要玩阴的。
“继续我们的行程吧。”雨果恢复了一贯的愉快轻松,“说起来,格纹琼斯的典狱长,是我的妹夫呢。”
作为依兰王国最大的监狱,格纹琼斯拥有四个堡垒,拔地而起,远远看去灰色的巨石林立,带来极重的心里压迫感。乌鸦站在光秃秃的石板上,冰冷的眼珠俯视前院停下的马车,稀稀拉拉的马儿打着响鼻,低下头啃着湿润地面缝隙的青苔。
几名喝酒打牌的狱卒认出雨果,搓着手迎上来,他们的笑容和死气沉沉、充斥着疾病和腐朽气味的建筑物分外不合,简直堪称诡谲了。
“伊芙琳大人你好,你是来找人的吗?”
“帮我查查有位‘乔治·宾尔’被关在哪里?”
“好嘞,大人。”
狱卒领着雨果和亚伯穿过粗糙的甬道,随意凿出的石壁是龟缩的地精才能忍受的奇形怪状,粪便和腐败食物的臭味弥漫,毛骨悚然的笑声和低沉的交谈声回荡在阴森潮湿的地下室,极其微弱的蜡烛发出唯一可见的光源。
两旁狭窄的空间中足足关押了七八个囚犯,他们“呃呃”叫着,伸出脏兮兮的手,挣扎着摸索路人的脚踝,狱卒用棍子凶狠地击打他们。
“这位贵人也是你们配碰的?安分点,否则老子揍死你们!”
压抑的环境令亚伯不想张嘴,仿佛只要吸入监狱里充满病毒的空气,明天即将因猩红热之类疾病发热到奄奄一息。
狱卒感受到了亚伯的嫌弃,不确认他的身份,解释道:“先生,不要太在意。这一块是没人管的死贱民,国王陛下给每位囚犯的补贴1星期仅有1铜币,让他们有吃有喝已经让经营这所监狱成了笔亏本的买卖。”
亚伯瞥了一眼所谓的“吃”,像是泥土和麸皮混合在一起的泥浆,发出猪粪的味道,频频皱眉。
“那位‘乔治·宾尔’花了不少钱,给自己弄了间左边的牢房,贵族们待的地方。”
“贵族也会进监狱?”
雨果捻着细细的胡须说:“自然,这所监狱不知道关过多少认不清现实的贵族,总有些人认为跟国王或公爵们的关系很好,殊不知根本没被放在心上。”
亚伯揣摩这话的深意,思考着如何回答。
忽然,一双冰冷尖刻的眼睛在黑暗中盯住了他,亚伯猛地转身,视线来自拐角处的囚牢,肮脏、恶臭又满是粪便,却给他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光线太暗,亚伯看不见里面关押的囚犯,他躲在离牢门很远的位置,精神力无法覆盖。
跟别人不同,这名囚犯单独住着一间房,本身就是危险的信号。
打了个寒战,亚伯连忙远离。
格纹琼斯占地面积极大,亚伯怀疑甚至超过了蒙克蒂家族的斯莱顿城堡,走了半天,狱卒终于掏出钥匙,打开一扇还算干净的大门。
“喏,乔治·宾尔在里面。”
尽管他这么说,亚伯听不见半点声音,不妙的灵感浮上心头,他冲入囚室,光线昏暗、地面潮湿的四方形房间空无一人,床被和椅子冰冷,显然很久没人坐过了。
亚伯抬起头,这间囚室没有窗户,意味着有人从正门放走了乔治·宾尔。
不愧是眼线遍布莱茵城的黑市之主,一点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真是只滑不溜秋的兔子!
狱卒也很惊讶,反复确认钥匙和锁没有问题,浑身大汗淋漓。
“至少他不敢再出现在莱茵城了。”
末了,雨果乐观地总结:“从明天起,您将是一名正式的巡逻队员。假如这家伙还敢大摇大摆地回到下城区,只需禀报一声,我不信一个外来的欧内德萨人两次逃出伊芙琳家族的掌控。”
亚伯点了点头,离开格纹琼斯时,他试探性地问着雨果。
“黑市是下城区重要的交易区,没有乔治·宾尔,恐怕很多人不干。”
“错错错,乔治·宾尔只是管理‘黑市’的一个齿轮,可有可无。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在意服务的提供者是谁,他们只想得到服务。”雨果摇了摇手指,“国王陛下从不看错人,您说是吧,兰斯?”
居然把包袱扔了回来,亚伯明白这是对方的初次考验,点了点头。
掌控黑市无疑对他有所好处,只要这块到手,亚伯即将切断下城区最后一支反对势力,成为真正的“下城区的无冕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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