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下了一道栅栏才开的水门,这样的话没有大碍。
如果是先打开水门放了一会水才想起来放栅栏,那就等于是皇宫开了一阵子门。这可是报上去就会掉脑袋的大事了。
被师父耳提面命了那些年,我十分清楚,刺王杀驾的人冲到眼前来的时候并不多。相反,对我们这些侍卫来说,最危险的情况就是天天做一样的事情,生出厌倦懈怠之心,开始觉得一些小事“不打紧”。
我之所以突然急着招呼所有人出去,是因为担心工匠头突然想起来是后面那种情况,为怕受罚,给其他工匠传递放下栅栏的命令,把我的人关在水道里,以此要挟我帮他掩盖这件事。
余太医的教训是今早上的,还新鲜着,我还没忘。
在余太医那里,我已经被迫不厚道一回了。刚才在皇上面前,我没说余太医不写中毒的真实原因是怕留下误诊记录对自己前途不利,而说他也是为了破案用心良苦。但是皇上活了这么多年、念了那么多书、成天面见那么多精明厉害的官大人,我一个十几岁的二愣子想出来的这点谎儿岂能骗得过他?
早上我答应了余太医让他在记录里那么写,就是懒得再听他说话——他下一步一定会说我和他明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旦写了是“东风起”中毒,就由不得人来追问我怎么看守的皇宫,竟会让这些下三滥的毒药流进来,所以不如这样悄悄遮过去,对两个人都方便。
可我恰恰是想明白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句话。就算我和他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串我们这些蚂蚱的那根绳子还是在皇上手里攥着。要是犯了皇上的规矩,惹皇上生了气,绳上的这些蚂蚱谁都保不了谁。
一串儿蚂蚱都得下油锅的时候,只能认了。
如果有几个蚂蚱能逃出去,那也是各自逃命,逃了谁算谁。
那么急着自保的人,真到出事的时候更不会保我。
所以,我要想多活几天,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永远不骗皇上,其他的人得罪不得罪都是次要的事情。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一块块沾满泥浆的青石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工匠头这老人刚才骂我骂得不留情面,我也确实该被骂一骂,心里一急就自己跑了,还拎走了唯一的灯。把他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丢在那阴森的隧道里守着一堆不堪的尸体,这事情确实做得不妥。我并不为挨骂生他的气。看着他花白的须发、树皮般的皱纹,劳作变了形的手,我倒生出了几分恻隐。他老老实实干活干到这个年纪,快能圆圆满满地告老还乡了。都是当差的,大家都不容易。说实话,虽然我希望早点弄明白那些刺客是从哪里进宫的,但是我宁愿不是从这条管理疏忽的水道,至少这会儿宁愿不是。
一块石头动了一下,把正在出神想事情的我吓得一蹦。
原来是一只有汤碗大的乌龟,气定神闲地把脑袋从壳里慢慢伸出来,我被自己的大惊小怪逗笑了。这么多人下太液池来又是挖藕又是铲泥,竟然还剩了这么个大家伙在这儿!我弯腰敲了敲它的龟壳,刚刚伸出的脑袋倏地缩了回去。我便顺手搬起它往岸上走去。
先上岸来的工匠头心事重重地蹲坐在岸边。我们俩心照不宣,我派去的人快要把记录簿子拿过来了。
我把龟放在地上,闲坐着的小丫头们立即围了上去。乌龟刚小心翼翼地把头爪探出甲壳,马上又被她们嚷嚷得缩了回去。
“这么大的乌龟得长几年啊!”
“我觉得乌龟这东西就挺好玩,爬得慢,这么放着也不怕跑丢了!”
“当心别让它咬了!”
“咱们拿回去养着吧,它吃什么呀?”
“哎呀呀,我可不玩这东西!泡死人的水里游过的!”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她们又尖叫着四散跳开来。
我也在池边蹲下,看着她们看得愁肠百结。到底只是些十几岁的女孩子呀,一阵哭了,一阵又乐了。就像柳树上轻飘飘的白毛毛,动不动就聚成一堆,有一点儿风就跟着打转儿。二皇子问的事情我也想问,是谁把这些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推到满天下的乱臣贼子面前?为什么要把这样的重担放在她们单薄的肩膀上?是谁连面容、身段和声音都不让她们保留?
我怎么突然在想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难道我还敢挑开国皇帝的错不成?真是一时猪油蒙心了,我赶紧收回心绪,看着旁边愁眉苦脸的工匠头。这老人早上还挺矍铄,现在却憔悴多了。他脸上的愁绪也渐渐传染了岸上的其他工匠,渐渐没有一个人有心说笑,都在望着一个方向。
的确,谁都不容易。可是做错了事情的话,什么办法都没有。我按下心里的愧意,也盯着着他们张望的方向。
取记录的姑娘总算过来了。
我先起身接了过来,直接翻到今年过年那页,往后仔细翻看着,这些匠人写的字大多不敢恭维,值夜打盹不耐烦时候记的东西看起来倍加吃力。“三月廿二,按令排太液湖水,下栅栏,开水门,当值五九。”看到这行潦草的字,我笑着拿起簿子,把还带点油花的这一页伸到工匠头眼前。“看!皆大欢喜!”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满脸的皱纹都舒活了。
“老人家,烦劳以后时常提醒各位兄弟,大家每日里都警醒些就好!”我把簿子还给他,招呼小姑娘们赶紧回去烧热水烫澡。她们还当真谁都不再碰那乌龟了,只好我自己抱着。
一回到营房,我直接把两只已经被泥水浸透的靴子直接脱在外面,光着脚回屋换上衣服,盘腿坐在椅子上研了墨,把今天怎么发现尸体的事情记录下来,又抄了好几遍,捡了最整齐的那份叫人送去金华宫给三皇子。后宫再现尸体的事情三皇子已经大体知道,水道闸门开关的记录又冒犯不到谁,也没什么好担心纸条被人调换的。再说,三皇子还让我等着,兴许会派人喊我同去皇上那里说愉妃的事情呢。
纸条送走了,心里一松,方才觉出累得浑身发酸,我草草扒了碗午饭就去洗澡。
热水顺着后背流下又漫过脚底,皂荚水洁净的气味吸得满心满肺。半天里出了这么多事情,真是心力交瘁,我也让自己铺张了一回。本来已经洗干净了,又多打了些水,小心避着伤口,一瓢一瓢往身上浇。正觉得浑身关节烫得热热的,十分舒服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太子妃还让我务必去她那里一趟。
我赶紧扔下水瓢往外跑。帘子一掀,立即冒一身鸡皮疙瘩。
这一天怎么有这么多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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