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一只老鸹在高高的树顶上扑了扑黑得发亮的翅膀。
我回过神来,擦了擦手心的冷汗,不敢再胡思乱想,加快步伐进了唐师父的那间屋子。这会儿唐师父不在,屋里只坐着个身形特别细瘦还有点驼背的黄脸儿人。见我进来,他倒先笑着点了点头。虽不知道他是谁,我先行了礼叫了“师父。”他搓了搓两手,笑着说:“统领多礼了!胡某可担当不起这句师父。”
他一直脸上带笑,我脸上也不好太难看了,便陪着笑回答:“在下把这屋子里的全拜了,哪里能漏了胡师父!”
其实,说完这话,我自己也觉得颇为勉强。胡师父是教骑马的,这里又没有马,所以他今日不过是来坐坐,不是来教四皇子。我也自诩马骑得还不错,不知道还要教什么。
不过胡师父为人十分随和,自己早泡好了茶,像是早认识一样招呼我坐下,和我聊了些家常事情,问我平时在后宫里都吃什么、穿什么、怎么住。我挑着能讲的大体给他讲了讲,不想他听完就瞪大了那双松弛暗淡的眼睛,说:“统领平时竟如此简朴?哎呀,那你怕是这朝里最清廉的一个官了!”
我吓了一大跳,这么大的夸奖我哪里敢接过来,胡乱谦虚了一阵,把自己识字不多、学艺不精、不过是个看门狗又没干什么大事情之类的话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说到这里我心里也觉得好笑,我有品级,但这品级的俸禄既不是跟前朝官员一起算,也没有跟宫里内监、宫女一起算,更不和妃嫔一起算,大概是几个女官和德高望重些的管事嬷嬷单独拎出来排了排。
胡师父自己添着茶水,摇着头说道:“胡某今日倒是知道了这后宫用女子守卫的另一项好处!”
我觉得满头雾水,我拿钱不多有什么好处?!
他看出我没明白,看着桌面漆上经年烫出的层层印迹,慢悠悠讲:“外宫城里,一旦内外宫门下了锁,侍卫夜里偷偷聚赌的不在少数。赌便有人要输钱,输了钱就要想办法生财。人一旦起了这个心,那可就要往邪路上走了!”
“还有聚赌这种事?!我过去竟然不知道!”
“你们在内宫,不怎么和外面打交道,不知道就对了。你们那里不像外宫城,白天文武并列,繁忙不堪,过了时辰就静得出鬼。后宫里日夜都有许多位主子在旁边,你们手里钱又没多少,所以这类乌烟瘴气自然少得多了。”
男侍卫里竟然还有这种事情!下会可以好好取笑鵟英领一番了。我一时好奇,就问胡师父;“那么他们都有哪些生财的邪路啊?”
“哈哈哈!胡某可不教人学坏!”他倒是很精明,立刻岔开了话题:“统领,我没什么好教你的,倒是可以跟你聊聊修炼内力的事情。”
这也是大事,我赶紧恭恭敬敬地听着。
他又自己添了一杯茶,清了清嗓子,神色凝重地说:“前些年那场兵乱里死了不少人,可也成就了不少人——胡某赶上了那时候,却没能成就,所谓有命无运啊。”
这大概又是一桩壮志未酬的故事。
胡师父不像唐师父那样激动,只是慢条斯理地呷着茶水,仿佛在讲着稀松平常的事情:“以前,我们胡家也算是世家,可是我曾祖父那代上谏得罪了礼祥帝的一位宠妃,险些没被她兄妹几个收拾得家破人亡。到了我父亲这代就彻底成了白身,没了差事。兵乱起来,正是朝廷用武人的时候,贤太子亲征前就招了不少人去。我那时候刚刚十三岁,眼看着别人家的子弟都去建功立业,心里急得厉害,就想早日练成,早日为朝廷效力,让我们胡家重新兴盛起来。那时候,几乎哪座王府都挂着自己的招贤榜,一时间仿佛满天下都是习武之人能走的道路。可是,我终究一条路也没走上!”
“胡师父……”听到兵乱和前太子,我突然觉得心中不忍,想说如果讲起来难过,不讲也罢。
明明是要讲起一桩苦涩的往事,他却笑了:“人一着急就心气不稳,练起功来一味求猛求快,又正好年轻力壮,从不注意休息调养。我那时候一连很多天都能自己感觉出内力提升不少,真是洋洋得意,根本不知道这其实是不好的苗头。我只当自己天赋过人,便顺势越走越远,结果呢,破功了。”
“胡师父,请问破了功会怎样?”我想起太子妃讲的事情,“我听说过有人练功入了魔,年纪轻轻就像老人一样白了头发。”
“那还是运气好!”他还是挂着笑,来回翻看着自己那黄瘦的手掌手背,看了半天才说:“命差点没了!调养了好些年,内功是再不敢练了,想练也根本聚不起气来,练拳脚只当活动活动筋骨了。所以今天只能混个教骑马。”看我凝神不说话,他笑着给我添了碗茶,说:“可是,人这一辈子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刚倒下那会,听见大夫跟家里人说我怕是好不了,我以为这辈子完了,胡家也完了,真是心灰意冷。不过现在看看,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还有个住处挡雨、有个差事吃饭,有几个儿女养老。当年我羡慕过的那些年轻人可是都……”讲到这里他停顿了好一阵,才微微颤抖着说:“都尸骨无存了啊!真的,几乎一个都没回来!统领,我这话说得不英雄,可是,实在啊!”
我默默点了点头。
好死不如赖活着。过了昨天晚上,我对这句话体会尤其深。
他缓了一阵,收拾好情绪,给我仔细讲起了当年到底是怎么出的错,出了错是怎么个情形,后来又是怎么治的,后来的这些年又悟到了些什么。聊到书房里休息的时候,我起身出去看了看四皇子跑没跑,安排的小丫头有没有及时把点心送来。我嘱咐过小丫头摘了头盔再进去。因为面目一样,她一出现在门口,四皇子一时心慌,只当是我,嗖一下子就窜回书桌后边乖乖坐着,抓起书来装着看,都拿倒了。
小丫头也不言语,在一张空桌子上默默打开食盒盖子。四皇子立刻就扔了书凑了过来。贤妃娘娘今日慷慨,准备了一大盒各色吃食,光蒸饺儿就有花形的、鱼形的、三角形的、蝴蝶形的好几样,其他的孩子也看得眼巴巴的。四皇子倒是不吃独食,大方方地招呼他们过来一起吃。于是几个生得水葱一样的小公子也不客气了,没有筷子便下手,不一会饺子就吃了个干净,其他点心也下去了一半儿。
吃东西的时候,这几个孩子看四皇子的眼神满是殷勤,再不像昨天了。我在一旁不禁暗笑,到底是些小孩子,一点点好处就收买得了。来的这个小丫头做事还算妥帖,静静地看着几个孩子吃差不多了就不由分说扣上盒子拎走了,走前还没忘了打开书房窗户放走食物气味。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等四皇子过了头一个月,收了心,兴许可以让这丫头继续替我干这差事。
我直看到卢太师摇摇晃晃回来讲课才回去。一进屋子胡师父就看着我笑了半天,说在外面村镇的小学堂外面,常看见有放心不下孩子的妇人躲在墙外伸着头望,我刚才便是那副样子。
“让胡师父见笑了。”我拨了拨火盆里的炭,重新烧了一壶水。
“哎,统领倒不避讳!”他又惊讶起来。
我回头问:“避讳什么?”
“我家那些女孩子听见这话,都是要气得哭的。”
“哭什么呀?”
“未出阁的大姑娘听见说到这些嫁娶、生养之类的话,躲都来不及……”
“哎呦!”我起身拽了拽衣襟,叹道:“我又不是那大家闺秀!再说,要连句话也听不得的话,那就不用干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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