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今日又过来了。
虽然总盯着人看不礼貌,我们却总忍不住偷眼瞄她。可能是后宫遍地都是一模一样的脸,现在遇上个美人在面前,哪怕是老了的,也觉得看不够。
她也确实耐看,不仅五官标致,更胜在身段轻盈,眼神灵动。而且这位美人不但一直站着认真观看我们练剑,中间还颇为认真地跟尤师父谈了些事情。因为在动着,她说的话我没太听分明,只零碎听到几句“身随步动,步子死则剑死,步子活则剑活”之类。倒像是个行家。
可是哪里又来了一个懂武艺的女行家?
难道,难道是出了宫的师父回来了么?!
我心头一颤,赶紧趁着转身的工夫又偷看了她一眼,年纪倒是说得过去。难道我师父原本生得有这么漂亮么?
然而,雪亮的剑身和飞来掷去的剑穗子不容我多想。
停下来休息、喝水的时候,她和尤师父去屋子里面了,说了半天话才出来。在多出来的偷闲时间里,小姑娘们探头探脑地看着热闹,牵挂着这位中年美妇人是尤师父的什么人;牵挂着昨天那位站在角落里的蓝衣服少年郎今日还来不来看;牵挂着昨天量的衣服什么时候能做好……
书房里只剩了四皇子一个孩子,听不见往日小童们一齐念书的声音了,小姑娘们嘁嘁喳喳的私房话就显得格外聒噪。我倒也没心思理会她们,只在琢磨着怎么阻止四皇子再说这么危险的话,琢磨得愁肠百结。
午膳时间,我又瞎吃了两口,就打了个“有事要办”的招呼,一溜烟儿跑回后宫去了。赔礼道歉这事情也得趁热打铁。要是拖到今天晚上,等到淑妃娘娘都忘了这事情,我再上门去提起来,倒是又成给她添乱、给自己找打了。
淑妃娘娘允许我进了宫门,却没有什么心情听我讲这刺猬的来龙去脉,等我告了两句罪就摆摆手,示意我可以闭嘴了,随后指了指侧殿的门。头皮一阵发麻,淑妃娘娘竟然允许我去打扰正在养病的三殿下了!我赶紧道了个谢就颠颠跑了过去。
数日未来,三皇子的书房里已经大变了模样。书案和客椅大概是近来用不上,都挪到了角落,拿秋香色细布盖着。大开的窗户上蒙了两层松花绿的柔纱,把外面的婆娑树影和啁啾鸟鸣滤得不能再细。一张竹椅放在窗户下面,三皇子正在那里半躺半坐地就着暮春太阳的热力闭目养神,肚子上端端正正放了一张绣着《心经》的精美绢帛。他本来就病得脸色苍白,现在穿着一身素白便衣卧在绿窗纱下,整个人都像块青惨惨的玉,仿佛一碰就会碎了。
听见我走进来,他缓缓睁开眼睛,转过脸来冲我轻轻笑了一下,哑着嗓子说:“你来了?”
我自觉身上汗气重,不敢走太近,远远停下来施礼,低头看着地上的绿影子,说:“微臣来给三殿下赔罪,那刺猬……”
“哦。”他倒一下子笑开了,“不必。本宫倒觉得那事情挺有趣,没什么好生气的。只是,今后别再随便打扰花园里这些小生灵了。”
“是,微臣记住了!三殿下仁慈。”
“起来。伤可好了?看起来,脸上的已经差不多了。”
“无碍了,谢三殿下关怀。”
外面吹过一阵风,投在窗纱上的的几抹树影沙沙摇曳起来。他立即抬起一只单薄得近乎透明的手去找这丝风,让晃动的树影落在自己手背上。
风过了,他却没动,怅然地看着自己伸向空中的瘦削胳膊,说:“鸢英领,给本宫讲点外面的事情吧!”
我这几天憋在肚子里的话顿时化作一条被吵醒的深渊潜龙,摇头摆尾地就往嗓子眼冲,可我还是咬紧牙关,又把这些话生生咽了回去。那天夜审田氏之后,发生的事情跟青虬院的案子越来越不相干,反而搅动起了不少后宫女人间的不堪旧事,这些都不便告诉给他。四皇子的那些让人忧心的话也不能随便说出去让别人知道。我支吾了半天,只说出来一句:“夏鹃开了。”
“哦?哪棵?”
“白的那几棵。”我想了想,又说:“太液池又种下荷花了,一缸一缸地放下去的,说不会耽误今年夏天看。”
“是么?”
“是。快端午了,我们这几天在学剑,长穗剑。”我突然觉得这句也说多了,赶紧闭了嘴。
“真好。”他收回那只手,拿起肚子上摊的那张绣着经文的绢帛卷起来放在一边,淡淡笑了。“快过节了,宫里也安静了,真好。”
“没。没安静……”我心虚地把头更低了一些。
“各类麻烦、意外总是要出的,这是常理。只要统领有主意就好。”
“没。我没主意……”
他转过脸来,看见我垂头丧气的窘相,嘴角微微翘起来。“怎么了?”
我抬起头,视线一对上他那双因为消瘦显得愈发深黑的眼睛,立即喉头一颤,吐露了一句几乎带了点哭腔的实话:“三殿下!您可算是好点了!您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关啊?!”
他一下子笑得惹出一阵咳嗽来,咳完了自己小心地捋了捋胸脯,抹了抹嘴角,说:“原来本宫是在这里闭关修炼了。”
“微臣失言!微臣念书少也不会讲话,三殿下别怪罪!三殿下安心歇着就好,至于外面的破事,都不关三殿下的事。微臣没主意慢慢想就是了,三殿下千万别操心!”我被他刚才那阵咳嗽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道怎么就乱说了这么一通。说完了回过神来,才觉出说的这些话不太像样,自己先红了脸,便说自己该回去学剑了,准备告退。
宫女四五听见了那声咳嗽,已经候在了门外。
三皇子点了点头。“嗯,回去吧。到时也让本宫看看。”
胡说!这场敲打两位王爷的鸿门宴上怎么可能有他?!
“现在还没法看,糟得很!真看不得!等三殿下好了再说!好了再说!微臣告退!”我行了个礼,赶紧逃出金华宫来。
淑妃娘娘抬起胳膊指向侧殿那时候,我真是乐开了花,以为能把这团乱糟事都一股脑儿倒给三殿下了。等到要张嘴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些破事情里,一件该三殿下管的都没有。
得我自己有主意才行。
风不住吹着。背上一阵清凉,一阵炎热。
师父头一次发话,让我去管教新进来的女孩子的时候,我吓得几天都愁眉不展、茶饭不思。她们已经在那座庙里嚎哭完了,就要怯生生走进宫门的时候,我的牙齿还在格格发抖,说不出一句整话。师父看见我那副怂样子,恨得朝我后腰上狠狠拧了一把,让我记住一句话:“哪怕天塌下来也有比你个子高的人顶着!有什么好怕?!”
有了这句很有道理的话撑腰,我倒是硬着头皮把那批人修理出来了,现在正用着,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好。
后来事情一件一件做下来,这个统领一天一天当过来,天确实没有塌过。
可是,站在宫门口望着师父和那年头的前辈头也不回地朝着那座庙越走越远的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抽空了,又像那天一样腿筋发抖,牙齿打架。她们都走了,自己商量好,一下子全都走了。再没有人替我顶着了,我不得不去当那个个子最高的人了。
难怪师父不许我们去送她。
我偷着跑去的。即使是她没了翎毛飘舞的头盔,没了镶紫边的披风,只给我一个后背,我也老老实实地不敢出声,不敢再往前迈一步。
还能怎么办呢?
捏脸,掐腿,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家都因为师父出宫哭唧唧的,好在也只哭了一日,往后也算给我面子。
虽然现在统领当惯了,岁数也多少大了,遇事总算不像受命之初那么慌慌张张了——倒不是因为练成了顶天的本事,只是想明白了,天不会整个都塌。我们头上天塌了的时候,别人头上的天兴许还好好的。
所以,天塌了也不算得什么大事。
大不了一死,怎么死不是死?
本书由沧海文学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