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嬷嬷扔下掸子,摸出一个极其宝贝的封口小瓷罐子来,倒了一把西瓜子儿在桌上。
我拈了一颗放在牙间咬开,称赞她说:“嬷嬷果然仔细,过年的瓜子儿存到现在还是脆的!”吐了壳儿又拈了一颗,说:“不过也别老留着,到热天该出油了!”
“这赔礼的啊,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她苦笑着又抓出一把来。
我大模大样地继续磕着瓜子,说:“竺嬷嬷,你说我是中了哪门子邪?这几天怎么老想起以前那薛才人呢?”
“那事情不是太后老人家故意的!”竺嬷嬷拿到嘴边的瓜子一下子落回了桌上,眼神突然变得十分严肃。
“我呸,刚夸完存得好就吃到颗坏的!”我朝一边啐了一口,继续说:“我可没提那回事!我就是想知道知道,那薛才人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嘴这么不干净,活该吃着坏的!”竺嬷嬷又把刚才掉的瓜子摸起来。
我辩解道:“我们当侍卫的在主子面前的时候,一般不让讲话!回了营房讲话,又没外人听见,自然没什么讲究!不像您老,多年行走贵人身边,嘴巧得能把铁树都说开花儿了!”
“我呸!”她学着我的样子佯啐了一口,反问道:“你觉得呢?她是个什么人?”
“我连她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可这几天就是总想到她。她什么来头,嬷嬷可记得?”
“你年纪轻轻的都不记得她了,老身我凭什么替你记得?!”
“老嬷嬷别跟小辈儿抬杠啊!那时候我才是哪根葱?!什么事情轮得到我知道?!我若是知道,必然记得!”我又剥了个瓜子放进嘴里。
“哟,死了的贼也要抓?”竺嬷嬷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嚼完那颗瓜子,十分正经地说:“薛花儿!她叫薛花儿!你听,这名字能是什么大户人家?!南边那些蛮子的使臣早年进贡来的!太后就是嫌她这出身,一直不愿意提拔她。当初是送进来两个,一个薛花儿,一个多铃儿。多铃儿年纪大点,模样比薛花儿好看,手段也比薛花儿厉害,说话办事都伶俐。太后虽然也不怎么得意她,见皇上稀罕她新鲜,也没太拦着。就是她自己福薄,水土不服,进宫半年病了少说有五个月,承宠了没几回就急病死了。”
“咦,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多铃儿?”
“她病死这事情有十年了吧。你那时还真不是根儿葱!”
“薛花儿弄死的?”
竺嬷嬷两眼一瞪就要把手里攥着的瓜子皮摔我脸上。“还真敢张嘴就说啊!不过这事你倒是真说中了!太后老人家跟我念叨过,说她瞅着多铃儿在时,处处压制着薛花儿,也觉得是薛花儿动的手脚。”
“所以太后老人家是为这个防……”
竺嬷嬷打断我的话,兴致盎然地继续讲着:“可是太后再怎么防着她,她毕竟是个鲜嫩姑娘,早晚还是在皇上那儿得了点儿脸。虽说不算十分得宠,一年起码也有个几回吧。太后是什么人?!看人跟明镜儿似的!这后宫里狐媚妖道、惹是生非的人也有过,不全都收拾了?太后不怕那样的,反而就恨那些揣着心眼儿装老实的!”
“哎,嬷嬷,我再倒回头去问一句啊!多铃儿当年得的什么急病?怎么死的?”
“这个找你们那药嬷嬷打听去,我不懂!”竺嬷嬷又闲磕了几个瓜子,在嘴里攒着一块儿嚼着。“我只听说是没命地吐,吃什么吐什么,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伺候她的小丫头说,寝殿里的酸气顶鼻子,熏香都盖不过来。吃不下东西,过后就空着肚子,吐完清水吐苦胆,几天就没人形了!”
我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跟五殿下似的?”
竺嬷嬷这下毫无风度地狠狠把瓜子壳儿啐得老远。
我赶紧摆出笑脸赔罪:“哎,嬷嬷别慌!我瞎说的啊!五殿下出事那时候我也还没进宫呢!只不过听说也是活活吐死的,便想起来了!”
“你这蹄子今天是冲着折我寿来的?!看我不打出你去!”竺嬷嬷连倒了好几杯酒漱口。
“嬷嬷尽管打。我皮糙肉厚。”我只好更加涎皮赖脸。
她叹了口气,两手放在桌沿上,酒也不碰了,瓜子也不碰了,幽幽说:“这话我可不敢说。五殿下那时候是所有太医都没给治好,震动合宫上下。多铃儿可没下这么大力气给治,随便有个太医去看几眼、开几服药就得了。夏天吃坏了东西生病本是常有的事儿,她一直病病歪歪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人儿,殁了也根本没人多想。各宫娘娘还巴不得少一个她呢!”
我叹了口气,坦诚地说:“我是怎么想起这回事来的呢?那天看见宫里杜鹃花开了,突然想起来薛才人说了句‘杜鹃花有毒’扫了太后的兴致。嬷嬷你说,那见过天下唯一的‘杜鹃醉鱼’景致的诰命夫人都不知道这花有毒,薛才人她怎么知道?我是觉得太后兴许是看穿了这点,才决定关她的。”
“关她那时候,老身我已经不在太后近前呆着了。不过我什么时候都知道一点:太后她老人家,历练了这么些年,不像皇后娘娘那样,有时候做事全凭自己的气性。太后做什么事,必定是思前想后,能说出个理儿来的!可老身也还是那句,统领你怎么抓起死贼来了?”
“您刚才说了,这位薛才人是南来的,白送的。”我吃了一阵瓜子嫌嘴里干,又自己倒了半杯酒。“这几天出事的,也有一位南来的,白送的。这位下得一手好毒啊!我觉得当年这薛才人恐怕也非比寻常!”
“呵,果然这白送的都没好货么?”竺嬷嬷拔下簪子,拨了拨灯花,说:“老身一辈子拘在宫里,见识不多,却也听闻他们蛮子的地方那些怪里怪气的事情多。统领这是怕有人借送美女趁机作歹?”
“对。可是这也不同!若是这样,送来的这两岔美女怎么都不急着作歹呢?”我转着茶杯,看着里面的酒底儿。
“刚想说你聪明就犯上傻了!统领,且看你自己罢!你这身功夫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打出来、罚出来的?!这民间的采女们一进宫,突然锦衣玉食、呼奴喝婢,弄好了还得皇上宠爱,不是一下子上了天?!何况这些白送来的又都是孤身儿进宫,也没有人能盯着她们了,谁着急去让自己当寡妇?!”
“也有道理。”我皱着眉头,问:“说句不恰当的话啊,这可是宫里。当了寡妇不也还是锦衣玉食、呼奴喝婢么?”
“呸!”竺嬷嬷吃力地挑高两条稀眉毛,冲我翻了个大白眼儿,冷语道:“打容惠皇后起才把老妃嫔养起来,不再杀了给皇上殉葬了。可那‘太妃’俩字叫着好听,没家世没子嗣的那些圈在鹤鹿院养老,跟关在一块儿等死有什么两样?!不是比太后老人家年纪小的也死在前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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