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父被我的顽冥不灵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吹胡子瞪眼了一番,又压低声音说:“外面人不知道宫里怎么样,就喜欢传些脏唐臭汉的瞎话找乐子,是真是假有谁知道?不管是侍卫还是宫女,在外人眼里,都是宫里出来的女人,换句话说就是……算了!不说这个了!反过来说,你在宫里这些年,虽然不是亲享富贵,可这天下的好东西都在你眼里走过一遍了!你可还真能耐得住清贫,回乡下老家嫁个种田汉子洗衣服做饭去?!”
我被唐师父说得一愣一愣。
他举了举茶杯,我赶紧又倒了杯茶给他。他润润嘴,又唠叨起来:“统领刚才自己也说了,外面多少好娘子没有!那真的满门朱紫的大户人家谁去找你们?买你们回去做婢女还差不多!小妾都当不上!凡事最怕高不成,低不就。统领可听明白我这话了?”
“高确实是不成,那就低就呗……”我可怜巴巴地回答道,心里暗怪这唐师父不讲道理。出了宫不回老家去顾我那爹娘兄弟,我还能去哪儿?我眼里见了富贵,到底不还得回自己家么?!
这句话把他气得半天黑着脸没说话,最后摆了摆手,说:“不是唐某说你,你当这些年侍卫活活把自己耽误了!成天找往那里一站就行,一点脑子都不动!弄得现在一点人事都不通!算了,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再说无益!统领自己好好想想吧!在宫里你学的这些武艺,到时候出去还有什么用?!大户人家找个家丁看家护院都用不着你一个丫头片子!”
他后面这几句话倒是真吓到我了。
对啊,我出了宫就成了一个普通女子,就算身上有功夫又有什么用?
镖局什么的都不会雇我。就算天时地利人和全都赶上,哪个有钱人家肯找个会功夫的女子保护内眷,还恰巧碰上了我——我这不是要成世世代代的奴才了么?不去!
之前总听说有豢养武人当死士的,可是他得给我多少钱,我才乐意去替他死啊?!无论给多少钱,我死了都花不到了啊!豢养打手、死士大多是为了做些不能上台面的事情,我堂堂一个防贼的到时候还要改成做贼了么?!
这还真是个问题。
我忧心忡忡地起身给茶壶里添了水,给唐师傅倒满了杯子,继续琢磨着李慕贤将来该往哪里去。
会写点字,但也不算真的念过诗书。能凑合着打个算盘记个账,可也不会做买卖。进宫这些年基本没动手做过饭,出宫迎亲这回也看明白了,就是刚刚能把东西弄熟。针线上也就是自己凑合着补个衣裳,李慕贤她娘那一手好刺绣没学会,纺纱织布彻底别提。
现在不是每个王府都挂榜招武人的乱世,李慕贤的爹一身好武艺,十几年里也没干什么正经营生。他养马的真传李慕贤也没学来,就学会了一个屁用不管的扔石头子。
要不一直留在这儿当鸢英领,让我这武艺可以一直用得上?
可是李慕贤还想她那爹娘兄弟呢!我在宫里还得罪了这么多娘娘呢!
不行,不能去厚福庄!
要不到时候回石鹿沟,弄副弓箭跟李慕贤他爹一块进山里打猎去?好像也就这还算条路。
可是李慕贤的爹打猎也就打着玩,打回来的东西除了自己家开开荤、送给帮过我们的乡邻还还人情,主要还是孝敬了东家徐大户,真拿出去卖的时候很少很少。十里八乡的人家都是地里刨口食就够,没人有那些闲钱去买什么山鸡野兔。要靠打猎来钱还是得往城里的大酒楼上送货,这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事了,得文书、保人齐全的主儿才能搭上他们。若是李家真的在州县长官那里过了明路说是猎户,就得按时交纳野味、皮毛,说不定还要去为了宫里哪位娘娘的异想天开搜罗珍禽异兽,也够烦心的。再说,一个女子到时候回乡去说要登记成猎户,官衙里那些人不笑掉牙?哪里肯成全我这条活路?!
要不就别想这么多,哪怕是站街头打把式卖艺也总能有几个人给钱——可是看热闹的穷百姓哪里有那么多闲钱给?!我反正是一次都没给过钱!
突然,我又想起我还会点别的,每年元宵节晚上,鸢英卫和鵟英卫都要舞狮舞龙给皇上和娘娘们看,龙头龙尾巴狮子头狮子尾巴我全都耍过,因为这差事拿过不少赏钱。可是话说回来,这个活计每年才能热乎几天?!
我这还是头一次为差事以外的事情感到如此困顿,大大懊悔当初怎么就为了出门能吃一口饭选了当侍卫,决定学武?!学武就算将来能找到事情做,到底也是和杀伤性命有关。
不能再往深里想了,再往后就是李慕贤的那些破事情了。
不能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来辰都,要进宫。现在看来,石鹿沟虽然穷困,日子却安然、简单,在这片满是乱臣贼子的国土上,也算是一方小小的桃花源。为什么一定要进宫,哪怕把生身父母气成那样子也要进宫?说不得啊!为了给她两个弟弟挣念书钱那是说着好听,究竟是为了什么,说不得啊!
也不能问如果李慕贤一直留在石鹿沟,她是不是就会过得很好。如果没有这一些事情,她从来没离开过石鹿沟,现在这个年纪大概已经是在那里嫁了人了。嫁给谁呢?嫁给老是和慕逍打起来的石头,还是嫁给一年四季鼻涕不干的豆子?或许还是一样,她父亲和山那面来的那个修庙工人聊得投机,她还是会嫁给那个人的儿子。不过也没有什么区别,随便谁吧,反正大家都是一样饿,一样穷,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罗。如果没有离开过石鹿沟,李慕贤也许一生都不用担心什么邪蛊、刺客、“东风起”,不用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是土匪,不用知道母亲针线笸箩里那块石头有什么来历——日夜只为一个快要见底的粮缸唉声叹气。
我两手渐渐变得冰凉。唐师父刚才问我将来可还耐得住清贫,我答得鲁莽了。进宫头一年冬天,我一直在奇怪,辰都的冬天一样结冰下雪,怎么不觉得冷?过后才想明白,天是照样冷的,只是我肚子不饿了,袄袖子不短了,屋里烧上炭了。
李慕贤的母亲曾经骂她“吃了一顿油水饭就被鬼勾走了魂”,骂得真对啊。
半天没动的手还是凉的,脸颊上却异样地烫起来。李慕贤她母亲骂她,她不服就哭。她母亲问哪儿没骂对,她赌气说哪儿都不对,气得她母亲也哭。李慕贤的确不是为了那顿饭要进宫的,但那时候她没法说出来。
见过了那样面如冠玉、衣袍带香的少年,眼里哪里还看得进什么石头、什么豆子呢?
这样不要脸的话,隔现在也没法说出来啊。
“诶——”唐师父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赶紧回过神来。他想起来,但那条病腿一时没跟上。我起身要去搀他,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要强,只好坐回去。他慢慢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一瘸一瘸出去了。等唐师父出了这屋子,我就赶紧去把墙角那根棍子扔得远远的。真是的,这么一根破棍子惹得我郁闷了这么一场,连过去那些破事情都想起来了。
直到回了营房,才想到就算当初选了做宫女,到时候出了宫也没什么出路,心里总算多少透了一口气。比起那样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地过几年,我这几年活得腰杆挺直、昂首阔步,不时骑着高头大马到处去装大瓣蒜,也算够本了。
我怀着爱惜的眼光擦了擦自己那顶显眼的羽毛盔。
所谓“出路”这东西,怕是本来就不常有的吧。
------题外话------
啊,退伍军人再就业问题、剩女问题、女性就业歧视问题等社会问题一下子把我们的女主吓趴了!
本书由沧海文学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