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径直去了冷宫等着皇上前来。
田氏住的这间屋子漏,外面雨停了,屋里还在淅淅沥沥下。她蜷缩在破炕的角落里,满地都是脏水洼。
“皇上要过来看你了。”我把那个锦囊还给她。
“现在?”她漠然接过那个锦囊捧着。
“是。事情我替你做了,他看见了,跟我说让我照顾你。”我叹了口气,说:“竟然还真有人会传音入密。”
“嗯。”她攥着那个锦囊,脸上竟然浮起一层笑来。
不是她往日那种妖里妖气的刻薄的笑,反倒有些孩子气,让消瘦憔悴的面容显得更为楚楚可怜。
“好了,收起来吧。皇上随时要过来了。”我转身去院子里拎了把扫帚,把地上的水往外扫了一些。
“他……”田氏张嘴想问些什么,又乖乖地闭了嘴。
“出宫了。别问了,皇上一会儿就来。”我已经大体猜到了,田氏和那个烂脸的内监之间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就算没有下蛊谋害皇上那件事,这出事情捅出来,也够赐她一死。然而,皇上却答应了放她自由。想起那一院子歪着脑袋的妙龄女孩的尸体,我心里终究不是个滋味。
“皇上来了。”我丢了扫帚,整整衣冠,把田氏揪下炕来,带到院子里等着。
皇上少见地只带了寥寥几个人在身后,还少见地穿了一身黑色绸袍。袍上金线织的龙、银线织的云,在夜色中随着步伐闪烁。
他一个人迈进了院子,连大公公都等在了门槛外。
我施过礼,后退了几步,默默盯着田氏。田氏自觉地没有起身,默默低头跪着。
“田氏?”
“罪妇见过皇上。”田氏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那个不紧不慢、谁都不服的腔调。
“你不容易啊!”皇上冷笑着说:“朕差点都信了。”
“罪妇无可辩驳,不敢求皇上饶恕。”
我在旁边听得有些紧张。她明明已经知道,皇上答应她招认得好就会放她自由,不知道她这会儿又在耍什么花样。
“翦武门有多少人?”
田氏冷淡地摇了摇头:“罪妇不知,罪妇只知道混进宫来的这几个。到今天,已经都被陛下清除了。”
“他们在哪儿?”
“从始至终,罪妇只知道这几个人,其他一概不知。”
“那你要朕来干什么?”我正为田氏捏着一把汗,皇上的声音听上去却不像是生气。
“罪妇……只是想谢谢皇上。”田氏低头道:“谢谢皇上把罪妇这条残命留到今天。”
“只有这个么?”
“也……也谢谢皇上往日对罪妇的恩宠。”田氏犹豫了一番才说出这句话,声音比先前小很多。
“恩宠?呵呵,是啊,只是恩宠……”先前一直面容平静的皇上这时候却笑起来,随着笑声变响,面容也越来越狰狞。
我本不该听皇上和田氏的对话,也不敢分心去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紧紧盯着瑟缩在泥地上的田氏,生怕她会像受审那天一样突然做出些什么。
“罢了!”
皇上突然一声怒喝。
我和田氏,连同外面等着的大公公都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
“罢了!朕许过你自由,便不会食言!你既然对朕没有情分,便出宫吧!”皇上敛起情绪,对我说:“鸢英领,你带田氏出来。”
“微臣遵命!”
等皇上拂袖离开冷宫的院子,我把田氏从地上拉起来,做样子押着她跟了出去。
外面等着几个面无表情的内监。
他们身后是一口棺材。
一口极为普通的黑漆棺材,没有什么装饰,平民百姓家才会用的。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有抬起脸惊讶地望向皇上。
皇上冷冷地说:“朕不会食言,会放你自由。”
内监们缓缓推开了棺材的盖子。
我感到田氏在微微颤抖,终于抬起头,等着皇上说话。皇上走到棺材旁边看了看,又回头望着田氏,说:“不过,你得知道!你犯了死罪!你辜负了朕对你的用心,你还用手段谋害过朕!”
“罪妇知道。”田氏的声音轻飘飘地消散在雨后湿冷的空气里。
“你大概也听说了,其他罪人,今天都已处置了!你的罪比她们重得多。朕是天子,可以赦免你,可以给你自由。但自己你得记得,你不配得到!”皇上手抚着棺材边沿,冷笑着说:“所以,朕想到了这个两全之法!鸢英领!”
“微臣在!”我赶紧压下心里的惊慌,上前答应。
“田氏既然肯信你,那就由你来替朕送她一程吧!”皇上倒背着手,缓缓走开几步,说:“你来把田氏放进这口棺材。”
没等我反应,田氏突然抬手拨开了我抓在她胳膊上的手,摇摇头说:“不必了!罪妇明白皇上的意思了,我自己来!”她用民间的礼节向皇上拜了一拜,随后站起身子,扬起秀丽的下巴,缓步走向棺材。她自己撩起泥湿的裙摆爬进去,在里面躺直了身子。
皇上微微垂下眼帘,望着安然卧在棺材中的田氏,叹道:“接下来,就看老天是否成全你了。”
“罪妇知道,都是命。”田氏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嗯,如果你命大,就离开翦武门,在外面像个普通人一样,讨个生活吧。”皇上挥了挥手,内监们默默地推上了棺盖。
他们抬起装着田氏的棺材,向太液池走去。
经过一场倾盆大雨,太液池水已经漫上岸边来。看似平静的水流在出水门处骤然变得湍急。越朝那边走近,越能清晰地听见被石壁聚拢的磅礴水声。
四个内监像推船一样把棺材推进水里。随着一声闷响,沉重的棺材在水里歪了几歪,棺盖先滑下来,顺着水流向着出水门去了。剩下的棺身好歹没有沉下去,也朝着水流出皇宫的方向去了。我不会传音入密,只能在心里默念:“别坐起来!千万别坐起来!”
池边的灯笼被风雨浇灭了,内监手里的提灯照不了多远。田氏没过多久就漂流出了我们目力所及之处。
皇上说,这是两全之法,把她的命运交给上天去定夺。
也许,水正在渗进这口普通棺材的板缝,田氏会渐渐无可奈何地沉下去。也许,最外一道栅门并没有拉起来,这口棺材会被栅栏门上的铁刺撞碎。田氏也会成为一具挂在门前渐渐泡胀的尸体。就算这口棺材能平安顺水漂出宫城,在宽阔的御河里,又能坚持多久?
田氏若是能坚持到出宫重获自由,真是福大命大。
不。也许田氏水性极好,一旦逃出我们的视野,她就甩掉累赘的衣裙,跃出这口棺材,像条水蛇一样,借着水势蜿蜒游出皇宫,看见宫外广阔的天空。
“鸢英领,你在想些什么?”皇上突然问我。
“水蛇。”我脱口而出。
“水蛇?”皇上苦笑了一声。
对,水蛇。
一条危险、美丽又自由的水蛇。
要是她能变成条水蛇,比当人轻松多了。
又有雨点稀稀疏疏地落下来,皇上却挥了挥手,让撑着伞的内监退下。“朕也希望,她只是条成了精的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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