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福惠公主得了白喉。太后守着烧得不省人事的女儿,几天没合眼,三番五次去求先皇来看女儿一眼,先皇却不曾离开新纳的年轻妃嫔的宫室半步。后来总算派贴身内监去了一趟凤坤宫,却不是问公主病情,而是来转告太后,生辰时候赏她的那条紫晶长链若是不戴就拿出来,先皇要给新宠织一件七彩百宝衫,让她月圆之夜穿着在太液池边跳舞。
我那时候年纪小,见识少。觉得尊贵如太后的人竟然还受过这种委屈,越听越觉得心里酸涩。太后回忆起福惠公主清醒时,扯着她的衣袖连连说:“母后,怪疼,脖脖怪疼。”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这些往事,太后估计跟皇上唠叨了不止一次。我话说到这里,皇上自然明白是哪一段,黯然点了点头,揉了揉眉心,又问我:“朕还想问你,你当时进宫时候是什么情形?你要离家上辰都来的时候,你的爹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怎么又转回这两个人身上了?!我顿时冒了一身冷汗。
“说啊。朕想听。”皇上说着,指了指酒杯。我赶紧摸了摸注子里的酒壶,端起来给皇上倒酒。一边倒着酒,我一边琢磨着这话该怎么说,最终只憋出了七个字儿:“微臣的娘,一直哭。”
“哭?”
“哭了好几天,一直哭。”
“你不愿讲?”皇上看出了我的迟疑,借着端杯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回皇上,微臣不敢!实在,实在是没有别的可讲的了!”我赶紧放下酒壶跪下来。
“唉,起来!”皇上喝干了杯中的酒,说:“不是有赏银么?你跟朕说过,你家在乡下。乡下人家,大多把女孩儿当成累赘。你进宫做事,还有一笔可观的赏银,你爹娘不高兴?”
“赏银有。可是……”
“你爹娘还是舍不得是么?”皇上拿手支着额头,说:“你给朕好好讲讲,与你一同进宫的女孩子,走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情形?”
与我一同进宫的女孩子?
已经处死的王春花。还有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徐金杏。
“今天没有忌讳,朕也不会跟别人讲,你尽管说,说得越仔细越好。”皇上自己拈了个杏仁又索然无味地丢下了。
“是。微臣遵命。”我回忆着离开石鹿沟那天的情形,说:“微臣的同乡有两个。一个姑娘家孩子多,倒是等不及把她打发出去。不过走的那一天,她那个老打她的爹也忍不住掉眼泪了。马车走了好远,她那个老抢她东西的弟弟还在后面追,最后追不上了,在路上打着滚哭。另一个姑娘,家里亲戚有丧事,她爹娘在那里哭灵,没来送她。她姨来送的她,叫她别怨她爹娘,她爹娘是怕舍不得,不敢来。”石鹿沟的事情,我不敢说得太细。
皇上等了半晌,不悦地问:“讲完了?”
“讲完了。皇上恕罪,就这样子,没什么可讲的。”我叹口气说:“都是一样的。留在家里,养不起;送走,又舍不得。都一样的。”
“是啊。都是一样的,天下做父母的,大抵都是一样的。”皇上说完这句话,连着要了三杯酒。
我试探着说:“皇上,今天夜里寒气重,别在外面呆太久,怕是有伤龙体。”
“朕说怎样就怎样,不用你蝎蝎螫螫地多嘴!”皇上皱起眉头骂了我一句。“朕再问你,你去曦国接亲时候,曦国国君是怎么一副样子?”
“曦国国君还好,嘱咐了太子妃娘娘好些事情。他的皇后,倒是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太子妃娘娘上了车,也哭哭啼啼了好几天。”我想起白日里的猜想,似乎是明白了皇上今天晚上怎么看起了昭君出塞的典故,明白了皇上是想从我嘴里听什么。
“呵呵,是啊。他们自己要把女儿送来的,彩礼也没少要,可是,还是舍不得。”皇上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不过,女儿家总要嫁出去的。哭几天,不也不哭了么?”
我默默又给皇上添了一盏热酒。皇上喝干之后,从怀里摸出两方雪缎丝帕,在桌上摊开。两方丝帕上都歪歪扭扭绣着“福寿安康”四个字。“鸢英领,你看,这是朕的女儿初学女红时绣给朕的。俩人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图案给绣重了!来献给朕的时候,相互一看,就叽叽喳喳吵起来了。这两个丫头,凑到一块儿就吵,凑到一块儿就吵。吵得朕这个烦啊,有时候恨不得都丢了,不要她们了!可是,女儿到底是要嫁出去的。这个小女子吵架的声音,朕听着听着就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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