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谨年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河水出神。
“画大人,请恕我冒昧,有些话,即便您听了会生气,我还是想说。”
季铭忙完手头上的事后,就走去了画大人的侧后方,出声说道。
他不是不识人间疾苦的人,朝堂的黑暗面他见识、体会到的更多。
以前觉得那些都是正常的,麻木着习惯了。
尤其是他被调回大都城以来,面对不可抗力,他一直在下沉、下沉……
可在跟着画大人的这几日,他的心里,就有了许多的触动。
就如同这像要垮塌下来的天空一般,却仍看得见有稀疏的星光在隐隐闪动。
让人愿意去相信还有希望。
可这星光太微弱、太微弱了。
所以他还是想来和画大人好好谈谈。
讲真,他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从来没有遇到过。
曾经:面对皇祖父、父王,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面对数量远远高于他们的敌人,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
现在: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后,看到画大人一动未动,他就更紧张了。
季铭的手指攥了攥剑柄,咬了咬牙继续道:“画大人您重律、执律,晚辈非常敬佩。
只是,面对那些穷凶极恶、且已掌握到足够证据的坏人来说,是不是也可以、也可以灵活些处理?
早一些将他们除掉,不也能更好地保护好人吗?也、也可以算是及时止损了吧?
否则,多拖一天,他们的手上可能就会多一条、甚至多条无辜者的性命。
就像、就像画棠,为了得到证据,不也、不也装神弄鬼吗?
为了天下清明,百姓安定,其实手段那些,您、您也不必那么执着吧。”
季铭艰难地说完,感觉后背都出汗了。
上次他这么说,画大人都生气了,这次……
画谨年没有生气。
他沉默了会儿后,徐徐开口道:“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
有时候愤怒起来,也想安排人那么去做。
也曾想过:只要能除掉恶人、保住好人,我不介意对他们痛下杀手。
可是季铭啊,你有没有想过:律法存在的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说着,画谨年站了起来,望着远处淡淡的星光,继续道:“有所束、有所畏;有所约、有所敬;有所定、有所行。
将他们绳之以法、让百姓们看到、让恶人们感受到。
让人们心中有所敬畏,才能生出惧怕、行为才能有准绳,这才是最重要的。
动用私刑,是痛快了我们自己,可一旦泛滥,人人照此去做,那这国朝,还能健在吗?
何况,不经过公平公正的审理,又安知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就该死?
人都是有自己的主观概念的。
若是甲觉得乙是个坏人,就动手了;
丙看到丁打人,就觉得丁该死,就下手了……
你试想想,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只代表律法,而不能成为律法。
我们是执法人,律法就像你手中的刀、剑、枪,是我们的武器,也是对我们的约束。
就算我肯定对方是个十足十的坏人,我也只能努力地将对方押上审判台。
让民众们听到他们的忏悔、看到他们的下场,达到震慑的目的。
让所有人见识到律法的严肃性、公正性。
若是我、我们,滥用私刑,只为一杀了事,那么,我们和那些弄权者、草菅人命者又有什么区别?
那样只会让沾染鲜血的人越来越多、且更多。”
一口气说到这儿,画谨年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后再道:“至于你说的棠儿装神弄鬼,那就是必须要有的处理手段了。
审讯的手段不止有一种,也不能仅有一种。
我这个人,不太爱用酷刑。
谁知道一顿刑具施加上去,嫌疑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屈打成招的人多了去了。
有时候我们为了抓到人犯,期间要使用的手段也有很多。
尤其是碰到狡猾的、线索都几乎没有留下的,就不得不动用。
你知道侵害案吧?
每年国朝各地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取证却非常困难。
被害人隐忍的占绝大多数。
我们就得想办法为她们出头,而不是避难畏险、或者捕风捉影,更不能做缩头乌龟、不闻不问。”
说到这儿,画谨年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之后再斟酌着道:“至于有些恶人,钻了律法的空子,让你即便满手都是证据、却没法将之绳之以法的时候……
也是可以用一些灵活的方法去处理。
就像你说的:必须及时止损。
律法是有温度的,不仅仅是对恶人的寒冷度,也有对好人的温暖度。
我没你想的那么刻板。
律法,它得基于民众们的常情常理。
因为它的建立,是基于人们最低的道德底线。
刻板地去按条、按矩地处理,就迂腐了。”
说着,转过身,问向季铭:“说个案子吧。村里有个坏人,整天不是欺负这个、就是欺负那个。
有个老实人,一辈子本本份份、老实得掉渣的、善良得发指那种,也被这个坏人欺负了。
不但欺负了他,还欺负了他一家子的人。
这个老实人终于忍无可忍,把坏人给打死了。
如果是你,你怎么判?”
季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无罪释放!”
画谨年微微笑了笑,再问道:“如果是老实人在被欺负的过程中,反击打杀了坏人,可以无罪释放。
但如果,是老实人明知正面对敌不过,而当时隐忍,事后设计,将坏人给打杀了呢?你又怎么判?”
季铭的剑眉就皱了皱。
思忖了十几息后,再回答道:“这就属于画大人您说的‘私刑’报复了。
我已经理解了,这是不可取的。
何况:坏人只是作恶,并没有危害到他人的性命,即便是官府捕捉,也不会是死刑。
老实人弄死了他,论法当斩。
不过,您也说了,基于常情常理的话,可以对老实人酌情宽大处理。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