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厂长久久沉默。
他花白的头发顷刻间似乎又多了几缕银丝,苍老的面容上,是欲说不能的苦涩和无奈。
俞文华看的极度于心不忍,可是这种时候她知道,她不能心软。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一次劣质,百次疑心。
消费者那里她不能当不存在。
那些人,在商业经济体上被定位为下沉市场,低端客户。
抛开经济不谈,这些词条本身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平庸,贫穷,平凡,意味着大千世界里无数的弱势群体。
他们是那种生了大病就会自己主动放弃治疗,回家活活等死的人。
做生意这么多年,做慈善这么多年,她见过无数人。
她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她也有私心,她不敢说做这件事完全是为了消费者群体,她也是为了宏誉的长远,为了更大的利益。
可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还是愿意做一点哪怕微妙的好事。
哪怕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蠢,看起来假清高且虚伪的不得了的好事。
她自己愿意。
老厂长很久才说,
“你的决定是对的,老叔也支持你。这种坏了良心的合作伙伴,换了我当时在位,我也是不敢再用的。
你做的对,老叔没有话说,老叔一百个支持你。”
这样的话一说,俞文华愈加惭愧。
哪怕老厂长听了她的决定,说她几句,骂她几声,或者干脆指责她没有良心,不记恩情,她心里也能稍稍得到一点宽慰。
挟恩以报的人心术不正,她自己反倒能立住一点脚了。
可是偏偏他什么都不说,他还拿出这样的态度,毫无怨言的接受,甚至无怨无悔地支持她的决定。
其实,她自己也该知道的,老厂长这样的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虽然一生做着生意染了一辈子的铜臭,但他心思最正。
他不是世俗意义里的商人,他是真正的民族实业家,他心里有大爱。
否则别说别人,俞文华自己就不会有今天。
俞文华低下头,声音渐渐低迷,她说,
“叔,我还是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和栽培,我终究要让您失望了,我变成了您眼里利欲熏心只考虑自己的人……”
“不,”老厂长打断了她的话,他说,
“你做的没错,换位而处,我只怕比你做的还决绝,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尊旨,
虽说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但要是真正切实地损害到了自身利益,甚至侵害到了消费者,谁还会跟这种人合作?
你不跟他合作就是对的,他这样不成器的孽障,我看了都生气,何况是你?”
说着,他终于缓过来一些,他还安慰俞文华,
“好孩子,你不要觉得心里过不去了,这些年,你的生意做大了之后,帮扶过我们家多少了?
天大的恩情也该还完了,不要再把那点事放在自己心里折磨自己了,啊,不然你平时本身就忙,成天要想那么多事,哪儿还忙得过来呢。
你之前身体不好,焉知不是平时思虑太多熬出来的?
都放下吧,啊,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
以后你就好好做你的生意,维持你的本心,就是对我最大的抚慰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没有愧对任何人。”
俞文华鼻子又开始发酸,她心里难过,几乎要再次掉眼泪,这时又听老厂长说,
“你刚才说回收那些旧衣服,这么两年,销量必定不少了吧?
这肯定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这孩子做生意心眼儿也实,我知道你,你打算赔给他们多少?
这笔钱,不管多少,都由我出了,你是个实在孩子,我也不能让你吃亏,
咱们情分归情分,生意归生意,你说吧,你打算要赔多少?”
俞文华心里要调节情绪,嘴上也要面不改色地撒谎,她跟老厂长说,
“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我就是知会您一声,我自己也没打算赔多少的,一比一而已,再说这点钱,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根本是小事一桩,不用从您这里出的。”
说完她又叹着气继续补充,
“倒是您,您如今病成这样,手里也不多放点钱,回回我来了您也从来报喜不报忧,
……您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呢,家里现在就只剩一个保姆照顾您?
这她怎么照顾得过来呢,您不跟我说,是完全不拿我当您自己可以托付的孩子吗?”
老厂长叹气,叹完又苦笑,
“我就知道她又会多嘴,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就罢了,这种事也跟你说干什么呢。”
俞文华说,
“这明明是头等大事,您一边劝我要保养身体,一边自己又连个照顾您的人也没有,您是存心让我难受,让我煎熬。”
老厂长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半晌他才再度苦笑,
“我一辈子活了这么久的老腐朽了,虽然做生意也磨练出来一副厚脸皮,可人生到了下半场,比拼的就是后代儿女,
如今儿女都不成器,还一家人弄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一把老脸往哪放呢?
这样的事,我怎么好意思在你一个小辈面前说啊?”
说着,他佯装过意不去地抬手戳了戳俞文华的脑门说,
“你这孩子,自己知道也就算了,心里藏着别说出来啊,这下当面问出来了,我这老脸更不是没地方搁了?
做生意做这么久,也该学的圆滑一些了,不然下次碰到了别人,碰到了哪个小心眼爱记仇的,你不是当场把人家得罪了?
这你以后还怎么在生意场上吃得开?那些人可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
表面佯装和气,背地里为了利益毫不客气下死手。”
俞文华知道老厂长这是在给她宽心,可她还是觉得心疼到无以复加,她说,
“您别操这个心,我在外面也不是这样的,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我都知道,
我就是在您面前才会不自觉地展露自我,冒着让您不愉快的风险也要说真话。
我心里,是拿您当自己的父亲看待的,所以有什么话,我也就直言不讳了。”
俞文华这一番话,老厂长倒是听得很是欣慰,他也终于露出半丝无奈的笑容。
他拍了拍俞文华的头,笑着说她,“傻孩子。”
俞文华继续说,
“而且我就是知道您永远不会跟我计较,我才这样。
否则我在外面,已经够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可只要一跟别人抢了一点市场,侵犯了一丝别人的利益,别人也就立刻跟我翻脸了。
我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早不知道得罪多少人了,哪里是一句够圆滑就可以交代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