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俞文华几乎悲郁出声。
但最终她还是低着头,忍住了。
老厂长耐心地继续问她说,
“好孩子,是遇着什么事了,你跟老叔说说吧?我上了年纪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也算都见识过了,不会被吓着的。”
“……”
“……洪子望,”最终俞文华艰难地开口,“他是什么时候染上赌博的?他将您的家产,败光多少了?”
老厂长慈祥微笑的面容,凝固了。
俞文华蹲着身体,仰头看着他,问,
“这么大的事,我以前竟然从不知道,您怎么从不告诉我这样的事呢?洪叔,您是完全不拿我当自己人吗?”
老厂长沉默了半晌,很久才无奈地苦笑着摇头说,
“有什么脸跟你说呢,不孝子孙守不住家业,还沾上了这样的恶习,
我现在都无颜面对我老洪家的列祖列宗了,怎么还敢把这样的事说出去让人白白笑话……”
“可我不是别人啊,”俞文华握着老人的手,发自内心地跟他说,
“叔,没有您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当时那么小,十几岁,就在您的厂子里干了几个月,我说要跟您借钱出去自己做生意,您也就信了,还真的给我借了那么多钱。
那个年代的五十万,多大的一笔巨款啊。
后来我第一次破产,走投无路还想着二次创业,东山再起,又是您再一次借钱给我,您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的。
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我做人做事向来遵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现在您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您告诉我,我可以帮您解决,可您不能不拿我当自己人啊。
您瞒着我,自己一个人悄悄受这样的煎熬,我看了,又于心何忍呐?”
老厂长眼眶已经渐渐湿润,他长叹一声,终于还是无奈地开了口,
“都四五年了,他那会儿放着家里正经娶的媳妇不要,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被她们引诱着骗去赌场,没钱了就借钱也要赌。
……一直到讨债的上门来追,我才知道这个事。”
说着,他就愈加恨铁不成钢起来,
“我这个儿子,我一早知道他,一无能力二无志向,平庸也就罢了,偏偏还心性不定。
要没个人在他身边时时耳提面命啊,一步都紧盯着不让他犯错,他迟早也要闯下大祸惹上大麻烦的。”
偏偏洪子望还就真的如老厂长所料,在他二十七八的年纪,染上了这样无穷无尽的恶习。
到如今三十来岁,已经赌了四五年了。
老厂长说着,不太好意思地拍了拍俞文华的手,跟她说,
“所以我那个时候,你来我厂里干活,第一次见你我就打定主意了,我可得好好培养你,将来好让你做我们老洪家的儿媳妇。
我那时想着,就得是你这样聪明还有血性的孩子,将来才能辖制的住我这个儿子,好管着他,让他不敢在外面任意妄为。”
俞文华听着,半晌默然无语,其实这个用意,当时她自己也察觉到了。
不止是老厂长,当时的厂长夫人也有这样的意思。
所以那时下了班不做工的时候,厂长夫人就总是叫她侄女洪玉贞把她也叫上,一起去他们家玩,吃饭。
就是她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来过这里无数次了。
思及往事,俞文华还是有些惭愧,她说,
“可惜我没能如您所愿,最后跟子望在一起。”
“嗨,”老厂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怪你,我自己也知道你这样的孩子,志向远大,宏图万里,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根本配不上你,你不跟他在一起才是对的。
否则现在,就他染上了这种让人再也翻不起身一丧千里的恶习,不是害了你一辈子吗?不跟他也好。”
他这样说,俞文华更加惭愧了,她低下头忍不住说,
“也许我当时跟他在一起,好好管着他,也不至于让他变成今天这样……”
说着,她忽然换了个蹲身的姿势,膝盖一软,给老厂长跪下了。
老厂长吓了一跳,他赶紧转了转轮椅要去扶俞文华说,
“好孩子,老叔没有怪你的意思,老叔就是随口感慨一下,
我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惋惜啊,他生生错过了一块璞玉,拿那些鱼目当明珠,我是恨他不成器啊!
但是这不跟你有什么相干的,你快起来!这么跪着,老叔怎么受得起,老叔的儿女们都没有跪过老叔。”
俞文华跪着,不起身,她握住老人的手,再怎么不愿意,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她说,
“叔,我今天来,是有另一件事要告诉您一声的,您现在有个心理准备。”
老厂长顿住了,他看着俞文华,怔怔的,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半晌他问,“是厂里的事吗,你要和他解约是不是?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俞文华说,
“他用劣质的廉价染料以次充好,给我公司送来的样品和销出去卖给消费者的,不一致,那种染料您开服装厂开了一辈子,应该也知道它的危害。
联苯胺,这样的禁用品,在国际公认的致癌物清单都是最高级别。
这种染料用了穿在身上,是致癌的,会改变人的dNA序列,后患无穷。”
老厂长喉头滚动,嘴唇几经颤抖,最终还是老泪纵横。
他眉目慈祥的脸不再和蔼,转而变成了一种悲愤交加无以伦比的痛心。
他痛恨地拍着轮椅的扶手,一下一下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这个性子,迟早要闯出大祸!
可怜我一生清白,做生意开厂子也一辈子开的端端正正清清白白,一件缺德损人利己的事都没有做过!
一世英名,到老了竟败在这样的不孝子孙手里!这种事传出去,我洪家几代的名声,可全毁了啊!我怎么能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儿子!”
俞文华跪着,还是不忘耐心安抚老厂长说,
“您别急,您听我说,这事是我们内部人员自己发现的,现在事态还没有进一步变得更严峻,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已经让人把这两年经由这里生产出去的服装,尽力在往回撤了。消费者那边,我也会主动出面道歉,把责任揽在我规查不严的名头上。
厂子的名字,我不会跟消费者公布,但是我今天也要跟您说一声,我跟子望,以后没有合作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