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子倒是会打蛇顺杆爬。”何老太爷满是周围的脸挤成一团,笑着道,“你小子的来意老夫知道,但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你还是不要轻易插手。我们都是自家人,所以老夫说的都是真心话,几十万灾民从河南涌过来,官府都没有办法,我们若是出手,那可是惹下大麻烦了。”
何老太爷没有弄虚,他这是再劝李毅不要管这件事了,如今没人敢管,也没人有能力管。
李毅摸着温热的茶碗,沉默不语。
何老太爷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人聪明,又能干,挣下这么大的家业可不容易。官府都没精力管,要是你插手,那群饿疯了的灾民非得把你连骨头带肉全都吞下去。人饿疯了就不是人,他们可不是讲道理的,所以你还是好好窝着,守住家业,别惹这个麻烦了。”
听着何老太爷的劝说,李毅的心里也有些动摇。
他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管这件事。
自己能够使得章为乐这等大官中了自己的险境,自己能够设计收服太行山,自己能够建立整个保定或者说整个大明最富庶的村落,但是面对着几十万饿疯了的灾民,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能够养活他们,更不要说还要面对朝廷的敌视。
李毅抬起头看着何老太爷,想了想,道:“官府不出手,我们这等富户不出手,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几十万灾民活活的饿死吗?”
何老太爷嗤笑一声,道:“没想到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狠小子也把人命当回事。”
李毅有些恍惚,对于何老太爷的嘲讽像是没有听到。
“每逢灾年,死个几万十几万条人命都是常有的事。上次黄河泛滥,沿岸数县都被洪水淹没,几十万人被洪水卷走,连个声响都没有。就说眼前的,去年大雪,保定府冻死的人比比皆是,拉尸体的牛车没早到晚就没有停过,城里都是这个样,你可以想想乡下,那全家盖一床被子,结果全都冻死在家里的也不少。世道如此,最常见的就是死人,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你年纪小,现在还是心软些,过了几年看惯了生死,自然就炼成铁石心肠了。”何老太爷一脸平静的道。
李毅来是为了劝何家支持自己赈灾的,但是如今倒是被何老爷子教育了一番。
看着手里的茶碗,李毅道:“老爷子说的倒是在理。小子本来就没有匡扶济世的心,守着自己的家业乡人也就满足了,吃力不讨好的救济灾民确实不应当。”
何老太爷脸上露出笑容,这李毅一直强势,如今倒是听得进去自己的劝,这倒是惊奇。
“所以说啊,任外面发生什么事,我等富贵安逸就好。救灾的事情官府都不管了,我等赶着上去无名无分,纯属自找苦吃。与其受那个辛苦劲,不如每天喝茶听曲,醉生梦死一回,等清醒过来,一切都回到了正规。”
“那么灾民?”李毅沉吟。
“哈哈。”何老太爷发出尖细的小声,眼睛里闪过一丝冷色,“到时候没有灾民,只有枯骨。”
房间里充满了何老太爷的笑声,这种带着得意的快慰笑声十分刺耳。
李毅低着头,脸上的惶恐一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他站起身来,紧盯着有些惊讶的何老太爷。
“这就是你们的打算?”
何老太爷看着眼神凌厉的李毅,不明白刚刚还相谈甚欢,现在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此刻李毅哪里还有刚刚那个同情心泛滥,一脸忧愁的样子,明明就是那个驰骋在战场上的嗜血魔神。
“子正,你……”何老太爷微微一愣,等回过来神,也就明白过来。
他刚刚还在诧异李毅今日为什么这般的顺从势弱,没有往日钢铁般坚硬的姿态,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是在套自己的话,再套保定官绅们对待灾民的态度。
现在李毅终于知道了,保定官绅的打算就是一个字“等”。
手里握着大量资源的他们,打算抱着明哲保身的原则,等到这次灾荒过去。而灾荒过去的标志就是灾民的消失,只要那些需要救济的灾民全都死了,就没有了让人烦恼的麻烦。到时候官府需要做的是掩盖这次的罪过,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继续经营自己的家业,还能顺便去灾区买些土地。
官府和豪绅都默默的达成了一致,但是没有人去过问那些想要活命的灾民,在他们的眼里,死去的也许只是一些多余的贱民。
因为洪灾产生了麻烦,然后麻烦在自生自灭中消失,自己还能没有损失,这对于保定官绅来说再合适不过,他们需要做的只是什么都不做而已。
何老太爷面色不善的看着李毅,脸上已经有了怒气。
他确实很忌惮李毅的实力,但是却不允许戏耍。
“李公子还真是聪明人,把老夫这个老人耍的团团转,只是这般欺辱一个老人家,却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反而更是不当人子。”
李毅脸上再也没了谦恭,只剩下毫不掩饰的鄙视,“数十万人命成为枯骨,老爷子的心还真狠。这般的铁石心肠,小子听了都是胆战心惊,如何敢戏耍老爷子。只是不知道这等不行仁义事,哪里当得了德高望重四个字,想要让人敬仰,却也要做些人事才行。”
一连串轻蔑的话,气的何老太爷浑身发抖,指着李毅大吼道:“知易行难,孺子只知道夸夸奇谈,完全不知行事的艰难。黄河决堤又不是我等过错,灾民离家求活,乃是命该如此,凭什么让我等劳心劳力,耗费家业养活他们。你李毅宅心仁厚,自去赈济就是,但是到时候家业散尽想要抽身,怕是那群山羊灾民瞬间会化成虎狼,将你吞的渣都不剩。”
“老爷子读了半辈子的仁义道德,如今倒是心里满是私心恶念。我等皆可说乃是大富之家,衣食无忧,富足安乐,但是若人不行善,只知善自利己,识他人如草芥,那么愚昧的就不是百姓,而是我等。百姓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也并非是索取我等钱财,他们知恩求报,朴实贫苦,只是易受挑拨,难辨真假。我等有钱财粮食,为何不能救他们?百姓感激,定会知恩图报,到时候万民敬仰,老爷子德高望重,积攒善果,不比徒增家财要好?”
听到李毅劝起自己,何老太爷脸色难看,更加狂怒。
砰……
掌中的白瓷杯猛然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散,何老太爷冷笑道:“名声再大又如何?和那些灾民牵扯上关系,麻烦源源不断,到时候不仅没有善名,恐怕还被成为恶人?我等可以为了些许虚名做善事,但是也要看清形势,这种招惹朝廷的事情,动摇的乃是家业根基,你小子不怕,我等还要留给子孙后代。”
听到何老太爷说了真心话,李毅态度又是一变,笑道:“老爷子说的没错,做好事善事,也要讲个明哲保身,不危及家业。但是若这次行善能够名利双收,老爷子愿不愿意冒险?”
何老太爷被李毅的变化搞得有些糊涂,面无表情的对李毅说:“你是不是又想算计老夫?章为乐前车之鉴,老夫可不是瞎子。”
当初章为乐挂着监察御史的名头,百般打压李毅,害得他进了牢房,没法翻身。但是仅仅几天之后,贼匪攻城,章为乐竟然为贼人打开城门,死于非命。
这件事之后,何老爷子对于李毅的手段更加忌惮。如今听到李毅语气,自然满心的防备。
“小子只会算计对手,何家乃是小子的朋友,生意往来密切,互利共赢,谁都离不开谁,小子怎么会害老爷子你呢?”李毅笑着道。
何老太爷满脸警惕,道:“你的手段老夫又不是没见过,算不算及当时没人看得出来,等看出来也就离死不远了。”
听了这话李毅满脸苦笑,道:“既然不信小子人品,但是实打实的关系是真的吧。我安新商品还要靠着何二爷海运售卖,又怎能这时候陷害何家?”
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却有永远的利益。只要利益牵连的足够深,也就有了合作的基础。
何老太爷将信将疑,看着李毅道:“你想要做什么?”
“明哲保身,坐等着这次灾情过去,这就是老爷子乃至其余各家的打算吧?”李毅问道。
何老太爷点点头,倒是想要看看李毅的打算。
李毅道:“今日小子不谈其他,只谈生意。老爷子对于我与何家生意往来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问的不明不白,何老太爷一愣,不知道李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新货物销售很好,如今我那二儿子走私倭国、朝鲜,船上运的都是你安新的商品。而带回来的战马、香料,也是全都卖给你安新,这往来之间,收入都是之前的数倍,当然是极好。”何老太爷实话实说,对于李毅的打算有些好奇了。
“货物销售这般好,那么不知道何老爷子有没有打算自己建造作坊,生产安新的货物。”李毅道。
此言一出,何老爷子身子一震,满脸的惊讶。
安新货物售卖火热,何家只靠运输销售就已经获利颇丰,若是自己直接制造,那么获取的利润一定比之前还要更高,而且另一方面,还能摆脱对于安新的依赖,可以说是何家梦寐以求的。
但是安新货物制造的手法技术都是严格保密,作坊的工人也是忠于安新的人,何家曾经也尝试过窃取技术秘方,但是都失败了。如今李毅要让他们自己开作坊,意思再明显不过。
“子正,你这话什么意思?快快说来。”和老爷子激动的道。
李毅道:“我打算将香皂、玻璃、水泥还有纺织机的技艺都交给你们,让你们开设自己的作坊。”
虽然隐隐猜到李毅的打算,但是亲耳听到,何老太爷还是目瞪口呆,满脸不敢置信。
要知道这四项技艺乃是安新主要收入来源,这时候李毅将他们都交出来,就没有垄断的暴利,这无疑是自断手脚,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
“子……子正,你真的打算把香皂、水泥、玻璃还有纺织机的技艺都交给我们?这些对于安新意义非凡啊。”何老太爷回过神后,眼里又是充满警惕,不知道李毅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李毅道:“当然是真的,但是这些交给你们,你们也要有所付出才行。”
“你想要什么?”何老太爷道。
“想要这四项技术,每家需要拿出三万石粮食,五千两白银,并且保证作坊的修建,以及工人的雇佣都需要灾民参与。”
李毅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三万石粮食、五千两白银,等同于后世千万,这笔数字也委实不小。
而让灾民修筑作坊,让他们如作坊当工人,意图再明显不过。
何老太爷听了微微沉吟,问道:“你是想要用这笔钱粮救济灾民?”
李毅点点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四项技术乃是安新的主要收入,若是没了这个优势,安新每月的钱粮入账都会减少八成,你这是自断臂膀。”何老太爷说动。
李毅点点头,道:“小子自然知道。”
“那你还这么做?”
“但是若不这样做,哪里来的钱粮救济灾民啊!”李毅怅然道,语气满是无可奈何。
“你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救济灾民?子正,我看你是疯了,耗费这么大的代价去救一群非亲非故的人。”何老太爷满脸不敢置信。
李毅听了这话,低着头道:“无论如何,坐视数十万灾民无家可归,忍饥挨饿,毅实在不忍心。想毅当初也是流民,侥幸在安新定居,才能避免一死。如今有了能力,倒是应当尽一份心力。”
这番话追忆往日,直舒心肠,倒是感情真挚,让何老太爷都为之动容。
只是他没有察觉到,李毅低着的脸上那诡异的笑容。
“既然如此,老夫明日就着急其余各家,商讨一下这件事。但是你若是想要分卖各家,这个价钱倒是有些高了。”何老太爷道。
李毅闻言冷声道:“这笔钱粮乃是救济灾民,如何能够压价?若是如此,大不了毅不卖了就是。”
这话说得冲动,但是对于一个自断财路去救济灾民的人,何老太爷也不敢不信。
“子正有此心肠,也是好事。到时候我等再商议,有了决断再说退让。”
李毅闻言点点头。
能够获得安新货物的制作技术,那么靠着何家二爷的海商生意,何家的财力定会越来愈大,这好处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对于安新拿出这么珍贵的技术,用来救济灾民,何老太爷当然没有太多的自惭形秽,反而隐隐觉得李毅此举太不寻常。
何老太爷心中不安,继续试探,但是李毅说话滴水不够,咬定了是为了救济灾民,倒是没有什么办法。
实打实的好处,终必摸不到的疑虑要真实,这就更容易选择。
但是另一方面,若是没有实打实的好处当做圈套,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动物闯进险境?
在何老太爷自以为李毅发疯,自己占了便宜的时候,真正是什么结果,他倒是自然而然的想当然了。
两人闲聊两句,李毅也就没了心情,告辞离开。
何老太爷则是想着明日的利益划分,送李毅出了府邸之后,立刻让家丁去联系各家的家主。
出了何家府宅,李毅刚刚还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冷笑。
这些官绅不愿花费钱财精力救济灾民,那就是想要作壁上观,眼睁睁的看着灾民陷入绝境。
这种明哲保身的做法,李毅倒是不是很在意,因为乐善好施的官绅向来是少的,何老太爷这么做只能说是重私利轻仁义,做人自私,也是人之常情。
有人乐善好施,有人明哲保身,这都是自己的选择,李毅这次拿出来安新的技术交换钱粮,想要救济灾民,这个倒是不假,却并不是全部。
有时候过于狭隘的眼界只能看到危机,却是无法看到危机中的机遇,而李毅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彻底奠定自己在保定的权势和力量。
保定现在的势力有官府、官绅、李毅还有卫所驻军。
官绅的力量乃是钱财,官府的力量是朝廷威严,而卫所驻军自然是武力。
对于想要完全掌控保定,李毅自然是要对这三股力量做些什么。
至于官府,没有比独力救济百姓更容易获得民心,若是这个独力再加上一些官府的丑恶伎俩,就更加的能够营造出同仇敌忾的效果。自古以来得民心者的天下这句话都是对的,但是单纯的乐善好施只可能造就一时的名气,却不能获得百姓的拥戴。
李毅要做的,就是在赈济灾民的同时,在保定府打下更深的根基。
做好事时一定要有回报的,这才是正确的认识。
路上行人稀少,李毅登上马车,看着死气沉沉的城池,微微叹了口气。
【作者题外话】:今天没灵感,所以写的很艰难。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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