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红翎面无表情,没有接茬,仍盯着眼前的中年文官,一副:
“今日你不给我个交代,便休想赶我离开”的架势。
见状,身材富态的知府苦笑一声,将青花茶盏放在桌上,说道:
“夜司首,本官知晓你心中疑惑,想要问个清楚明白。此乃人之常情,但我也的确并未隐瞒你什么。或者说,你想问什么?”
夜红翎说道:
“真相。军府突兀的调动,城中近来各种案子的根源,江湖动荡背后的动因……起初,我以为是因天地灵素潮汐所致,但裴氏一案后,我不再这样想了。”
知府沉默了下,说道:
“本官的确并未隐瞒你,我知道的消息,也并不比你多。”
夜红翎说道:
“那这些军卒到来,是以何种名义?”
知府叹了口气,摇头道:
“中郎将手持神将签发的手令,并未向本官汇报。”
言外之意:
你找来问我真相,我还不知找谁问呢。
或者说的更直白些,朝廷上层,的确掌握了某些情报,但并未向他透露,而是由兵部执行。
而大凡涉及此类“秘密任务”,往往皆干系重大。
夜红翎皱眉,说道:“我上午时,曾去往西山书院……”
她言语简略地,将失踪的书生,以及现场留下的军方的痕迹讲述了一番。
知府一怔,低头沉思片刻,正色道:
“你是怀疑,那书生为这群官兵绑架?”
夜红翎“恩”了一声,道:
“我还听闻,其入城后带了几名犯人,借用了府衙大牢。而那名失踪的书生,其性情大变的时间,与裴氏大公子负伤,城中四圣教出现的时间点都惊人的吻合……”
知府站起身,负手于堂内走动,眉头皱成“川”字。
夜红翎适时鼓动道:
“我并无窥探军情,或偏要去触碰某些庙堂禁忌的想法,但……大人,余杭终究是我们管辖的地界,如今波澜诡谲,偏生我等地方官,却对真相一无所知……”
知府驻足,面露难色。
他何尝不想知道?但余杭水深,府衙夹在世家大族、江湖势力与大宗派间,已经颇为难做,若是再与军府发生冲突……
就在这时,突然间,外头一名官吏飞奔进院:
“大人,裴氏主母求见!”
裴氏?
堂内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对方为何前来。
知府略一沉吟,道:“请进来!”
不多时,在衙门官吏的带领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由远及近,赫然是裴氏母女。
考虑到裴巍在闭关养伤,所以,二人共同出场,足以代表裴氏的意志。
“民妇见过知府大人,夜司首。”
李湘君仪态端庄,虽口称“民妇”,但脸上却并无胆怯恭敬。
反而,隐隐的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气势出来。
知府忙道:“夫人不必多礼,请入堂内坐。”
李湘君却摇了摇头,美妇人神色冷淡,配合丧气的黑色长裙,颇有凌厉意味:
“不必了,今日冒昧前来,乃是有一桩不情之请。府内下人通报,说我裴氏一位贵客,即一静斋卦馆的李先生,此前被官兵绑走,押去了府衙大牢,敢问大人,是因何故?”
旁边的裴秋苇也投以探寻视线。
一静斋?李先生?
知府愣了下,只觉这名字耳熟,倒是夜红翎挑起眉毛,出声道:
“李先生被抓走了?!什么时候?下午时,本官才与其分开。”
知府诧异:“是那名与伱一同去西山书院的卦师?”
夜红翎点头,脸色难看:
“是军府的人?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凭白抓我城中百姓?”
知府闻言,表情也凝重起来,他是聪明人,且不说那个卦师究竟如何。
前脚被抓,后脚裴氏就马不停蹄,亲自上门捞人,能令余杭第一大世族这般重视,就算只看在裴氏的面子上,他也必须要干预了。
可还没等他开口,忽然院外一名小吏再次疾奔进来,结巴道:
“大人,外面有……”
话还未落,一道穿着御兽宗长老袍服,五官明艳大气,胸脯高耸的女修士飘然而至,竟是施法降临。
甫一踏出,身周一团团红色虚幻光羽飘落,腰间金牌碰撞,“叮当”作响。
栾玉嘴角噙着意味难明的笑容,瞥了眼场中几人,目光只在裴氏母女,与知府身上扫过,等看到夜红翎,才稍稍重视了几分:
“啧,很热闹嘛。”
“栾玉长老!”
夜红翎神色一紧,下意识扶起腰间黑金刀柄,这是对强者的本能警惕。
御兽宗的长老?
余下几人,都听过“栾玉”这个名字,何况衣服、金牌这标志性打扮。
心下惊讶,不知御兽宗的“神仙”人物,为何降临凡尘。
要知道,这些大宗派与地方官员接触并不多,便是有沟通需求,也最多派一名“代理人”前来。
何以动用长老级的“仙师”?
栾玉冷淡一笑,瞥了女武夫一眼,神色倨傲:
“你在正好,我也懒得与这帮凡夫俗子废口舌……季……李安平在何处?呵,听闻官府上门抓人,胆子很大嘛。”
最后一句话,多少有些讽刺意味。
她也是来捞人的?!
那个卦师到底是什么来头?
裴氏尊称“贵客”也就罢了,权当是为了还人情,可为何连御兽宗的长老级仙师,也亲自来要人?
余杭知府额头冷汗猛地沁出,心跳如擂鼓:
他纵使手腕不俗,但终归只是个“凡人”。
在这个修行强者主导的世界,他这个知府,在大修行者眼中,当真算不了什么。
而裴氏母女则对视一眼,眼底皆浮现亮色。
果然!
李安平与御兽宗关系匪浅!
“这……此事本官尚不知晓,不如各位一起去大牢询问。”知府抹了把汗水,果断甩锅。
当下,一行人结伴,火速离开府衙,朝西南的大牢赶去。
……
……
地牢,审讯室内。
“我知道,你是死而复生之人!”
孙显祖身体前倾,力图让自己的气势充满压迫力。
晦暗不明的烛光下,他那张显得有些阴鸷的脸庞上,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年轻人,仿佛要捕捉到其眼神的任何一丝躲闪、惊慌、恐惧。
然而,他失望了。
面对他如炸雷般的话,季平安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目光中连半点波动皆无。
甚至……
孙显祖惊愕发现,眼前的年轻人眼中溢出的笑容更加“灿烂”……
就像是,自己的某些预判,得到了印证。
“哦……这样啊。”
寂静无声中,季平安觉得为表尊重,自己也该有些反应。
却不知,这般平淡的应答,刻意的“惊讶”,在孙显祖眼中,便成了浓浓的嘲讽。
“你很镇定,看来上辈子的心境修为不错。”孙显祖眯起眼睛,继续发动言语攻击。
季平安茫然道:
“上辈子?将军这话倒是比我更像一个江湖骗子了。”
孙显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坐回了金属椅中,脸上挂起冷笑:
“你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天衣无缝?还是觉得我很愚蠢?”
季平安轻轻叹了口气,保持着谦逊与温和:
“人贵有自知之明,将军知道就好。”
“……”孙显祖被气笑了,他扭动了下身体,让自己的姿势更放松,浑身的锁子甲在这个动作下哗啦作响:
“武夫的确没有你们这帮神棍擅长耍嘴皮子,可惜嘴上功夫再好,也没意义。”
我只是想调解下气氛,让冰冷的审讯不太压抑……季平安无奈道:
“所以,你们突袭来抓我,是认为我乃是‘死而复生’之人?有什么证据吗?”
孙显祖淡淡道:
“你太小瞧大周军方的密谍了,你这种突然崛起,来历不明的修行者,又格外地关注余杭城内的案子,难道还不够特殊?显眼?或许你自认为隐藏的很好,呵,所谓的大隐隐于市?但在我们眼中,你的异常早已纳入观察。”
季平安“哦”了一声,平静道:
“所以,你们并没有实质的证据。只是派密谍搜集,观察城中近来冒头的可疑之人,并将其逮捕,进行审讯。之后再进行核查。”
孙显祖双手交叠,一副胜券在握姿态,并未否认。
季平安又说道:
“所以,西山书院的那个叫做‘谢文生’的读书人,也是因为异常的变化,所以被你们知悉,并秘密派遣军中高手将其擒拿?”
孙显祖微微扬眉,有些意外,但同样没有否认。
季平安继续道:
“按照大周律,兵马调动手续繁杂,所以是小股精锐。借用府衙大牢,而非将我押回军府,应是为安全起见……所以,包括谢文生在内的,其余一些被你们秘密逮捕的‘死而复生者’,也都关押在这里吧。”
孙显祖眸光冷淡:
“没错。但猜出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不怕告诉你,这地牢中铭刻阵法,本将军身上,除了法器防具,也有其余手段护身,你若有坐井修为,还可以试试,但若没有,便也没必要挣扎了。”
季平安好奇道:
“你似乎认定了,我是你们要找的人?”
孙显祖“呵”了一声,懒得回应。
从季平安异常的表现看,这个结论实在太清晰了。
正常的江湖卦师,再如何冷静,面对这般隐秘,以及军方审讯,岂会是这般平淡的态度?
毫无惊讶?
他目光森冷,盯着季平安,说道:
“本将军代表朝廷,专门寻找你们这种人。不过,虽将你们看押起来,但也并非便要如何,只要你配合,交待出自己的身份……”
季平安有些好奇道:
“看来,你的品级不低,才能知晓这些秘密。但我很好奇,你这般对待这些‘嫌疑人’,就不担心……他们中的一些人,真实身份是你惹不起的?
恩……能被委派执行这等机密任务,定不会太蠢。也就是说,要么,你知道的秘密其实很有限,只有一些皮毛,所以才毫无畏惧……
要么,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传达的意图,便是无论这些人的真实身份是谁,哪怕是曾经的神将,甚至历代神皇,也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你才并不恐惧?担心被报复?”
孙显祖瞳孔骤缩,脸色明显发生变化,突然厉声道:
“是本将军在审问你!”
季平安微笑着摊手:
“但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啊。”
孙显祖脸色铁青:“你以为,只要不说,我们就没办法?”
他忽然伸手入怀,拿出两张叠在一起的符箓,手指搓动,将其一分为二,解释道:
“认得这个吗?不认得没关系,此物名为搜魂符。与道门从死尸上问灵不同,这东西可以直接读取活人脑子里的记忆,虽然有些小代价,被搜魂之人会痛不欲生,但你应该不会介意……”
季平安眼神古怪:
“你确定要用这个?”
孙显祖将其中一张帖在自己的额头上,站起身,左手猛地按住季平安的肩膀。
一道奇异的术法光圈落下,凝聚为虚幻的绳索,将季平安捆绑起来,右手捏起另外一张符箓,说道:
“你若愿意说,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季平安叹了口气,眼神怜悯:
“你若换个好些的态度,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冥顽不灵!
孙显祖脸上涌上怒气,右手的符箓猛地朝季平安额头上,狠狠“摁”下!
与此同时,他催动雪山气海,将灵素搬运灌注入额前“搜魂符”。
登时,两张符箓表面的鬼画符同时亮起,昏暗的审讯室内,传出“滋滋”的电流声。
……
……
黄昏。
另外一边,知府一行人方抵达监牢,就看到门口正堵着一辆马车,有士兵与监牢的官差在阻拦什么。
“怎么回事?”知府下马,沉声询问。
几名狱卒如释重负,正要解释,就见为首的秋山长眼睛一亮,拱手道:
“秋某见过知府大人、夜司首……咦,裴夫人也在?”
在外,李湘君往往被冠以“裴氏”的姓。
而被忽略的栾玉,眸光则落在了秋山长身后,伪装过容貌的俞渔,以及黄贺与沐夭夭身上,似笑非笑。
这个大熊女怎么来了……三小只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撞上栾玉。
圣女一下就不服气了,觉得输人不输阵,叉腰挺起胸脯,然后顿觉一阵泄气。
“秋山长,你这是……”知府怔了下,余杭文风极重,读书人地位颇高,西山书院名声不小,其山长虽地位远不如一州知府,但读书人嘛……总是清高的。
何况,秋山长拜在“齐念”门下的事,在城内上层圈子也并非秘密。
对于西山中隐居的那名传奇人物,无人敢小觑,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踏入观天境,那可就是足以开宗立派的强者了。
秋山长手中还抱着一只酒坛,闻言将来意道出,末了补充道:
“家师为答谢李先生,特命我送来薄礼,却不想得知此噩耗,故而前来问询。却被狱卒阻拦。”
什么?
西山居那名隐士剑修,磨剑百年的老怪物,答谢那个年轻卦师?也来捞人?……知府终于难掩愕然。
裴氏、御兽宗、西山齐先生……这三尊余杭城内的庞然大物,不逊于官府的势力,竟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卦师,接连来访……
这还是他不知道,秋山长身后的三人真实身份的前提。
而裴氏母女、栾玉几人,则是面露诧异,尤其前者,意识到季平安的人脉,比她们想象中更强大。
“速速带路,李先生眼下关押在何处?”知府厉声大喝。
一名狱卒苦涩道:
“禀大人,大牢已被军府中郎将接手,之前瞧着,好像押去‘甲’字号地牢了。”
知府勃然变色,哪里敢耽搁,当即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闯入大牢。
那些军府的士兵试图阻拦,但又忌惮知府,只好让开。
“大人,就在前头,那间审讯室内,已经进去好久了。”
牢头带路,领着一群人进了地牢,指着前头拐角处说。
门外走廊,以小旗官为首的几名士兵把守,见一袭绯红官袍率众走来,不禁面面相觑。
知府面无表情:“孙中郎何在?”
小旗官硬着头皮,拱手道:
“将军在审讯犯人,命我等守着,任何人不得打扰。”
知府勃然大怒:
“胡闹!本官乃一州知府,怎么不知未经开堂提审,便私下刑讯这回事?!给本官开门!”
小旗官愣了,不明白中午时,还和蔼可亲的知府,为何变了脸色。
见几人不动,知府冷笑,沉声道:
“按照大周律法,非战时,本府乃最高行政长官。你等胆敢不尊,来人,给我拿下!”
顿时,身后一群官差同时拔刀,腰杆挺直,有种终于硬气一把的兴奋。
小旗官微微变色,下意识按住刀柄
——这群人都是军中精锐,打一群官差实在简单容易。
不过,下一秒,几名士兵便同时感觉右手一麻,手掌受到重击,高高肿起,惨叫着被无形刀气拍击在两侧的墙壁上。
打人如挂画!
夜红翎手中的黑金长刀不知何时出鞘三寸,女武夫面无表情,唯有身后的黑色披风猎猎抖动。
小旗官悚然一惊,才意识到这女人大概便是斩妖司的那名女司首。
下一秒,不等其余人开口,夜红翎迈步上前,走到紧闭的铁门外,右手抓住把手狠狠一拽!
“咣当!!”
盛怒之下,她这一拽竟将整扇铁门从门框上生生撕扯下来。
金属刺耳的吱呀扭曲声里,沉重的,铭刻着隔音阵法的铁门被生生撕下,丢在一旁,脱离门框时缝隙弹出一股股烟尘。
这一幕看的一群狱卒眼皮狂跳,骇然变色,原本因其脸蛋漂亮,而生出的一丝轻佻心思荡然无存。
然而接下来,预想中怒喝、争吵,乃至于交手并未发生。
相反的,夜红翎站在审讯室门口,整个人明显愣了下,瞳孔微微放大。
与此同时,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也从门内传出。
知府等人先是一惊,心中生出寒意,以为季平安已经遭到刑讯,可旋即……便意识到不对劲。
这惨叫声,似乎有些过于“成熟”……
且,熟悉。
众人默默走了过去,沐夭夭原本怂怂地跟在众人后头。
这会却兔子一样窜出去,凭借着娇小的优势,踮着脚,将粉白的脖子伸得老长,探出头往里看,然后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阵茫然。
只见,晦暗不明的审讯室内,面朝众人的位子上,好好地坐着一个道士打扮,眉心贴着符纸,神色平静悠然的年轻人。
而在他对面的地上,孙显祖蜷缩如虾,双手抱头,跪在地上疯狂撞击桌子。
用金属头盔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脸上,一片痛苦狰狞,地上则是被他撕扯下来的,破损的符纸。
夜红翎用力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开门的方式可能不对。
知府则张了张嘴,憋在喉咙里,原本准备好的,与中郎将辩驳的话语,突然卡住了。
这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裴氏母女怔然,尤其裴秋苇,定定看着气质独特的年轻人,有些失神。
秋山长手里的酒坛都险些掉在地上。
“公子……”
黄贺三人面面相觑,他们虽然也觉得不会有事,但这种情景,多少还是有些超出预料。
栾玉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轻轻吐了口气,心中嘀咕一句:
这熟悉的感觉,伪装了容貌也根本遮不住好嘛……
太冲了。
至于被打的跌坐在地,动弹不得的小旗官们,更是见了鬼一般。
而这时候,听到动静的季平安缓缓睁开双眼,顺手撕下了额头上的黄纸符,按了按眉心,消化着“搜魂”获得的记忆碎片。
这才抬起头,有些无辜地看向审讯室门口挤着的一大群人,愣了下,然后大概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笑了笑:
“恩……我说这只是个误会,你们信不信?”
沉默无言。
一时间,房间中竟然没有人开口,空气死一般寂静。
只有地上的孙显祖的哀嚎声渐渐停息,他躺在地上,如同丢上岸的鱼,大口喘息。
脸上青筋凸起,眼眸满是血丝,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和摧残,但毕竟是修行者,心志坚定,竟然还勉强保有思维,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一袭绯红官袍的知府,孙显祖嘶哑地说:
“杀了他……他是……他是……”
“他是我钦天监弟子。”
忽然,众人耳畔回荡起一道苍老声音。
继而,一道道星光勾勒凝聚,房间内,一个穿着式样古怪长袍,白须白发,气质温和的老者负手而立,笑吟吟俯瞰孙显祖:
“发生什么事了?”
钦天监正!
……
时间紧迫,先更再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