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
昏暗的地牢内,当恢复了真实容貌的钦天监正自星光中走出,笑眯眯俯瞰地上的中郎将,并说出这句话后。
整个审讯室,猛地陷入了寂静的气氛中。
就连大口喘气,神魂遭受重创的孙显祖,都有了一刹那的清醒,眼底呈现出困惑、茫然、不解与紧张交织的神情。
“监……监正……”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并非其他人,而是黄贺。
身为曾经的漏刻博士,黄贺当年求学时,也曾有幸见过监正,对这副容貌,自不会半点陌生。
包括沐夭夭,虽入监更晚,但也是见过的。
这时候,两名小星官脑子“嗡”的一下,仿佛给大锤抡懵了,只有一个念头:
监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对此毫无准备,毕竟季平安此前虽有猜测,却并未向他们透露这个信息,这会受到的冲击最为巨大。
监正……圣女俞渔也吓了一大跳,突然就觉得矮了一头。
虽说自家师尊地位、实力都更强,但从辈分论,眼前的老头子却是不差半分的。
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九州修行江湖内,鼎鼎大名的人物,真正的强大修士。
“御兽宗栾玉,拜见钦天监正。”栾玉长老胸脯起伏,强压惊色,拱手行礼。
白须白发的老监正轻轻颔首——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监正大人,您何时来了余杭,怎么没有……”
这时候,知府才反应过来,大为惊讶。
虽按品秩,钦天监正并不比一州知府强,但考虑到修行因素,这声“大人”情真意切,甚至叫一声“老神仙”都不为过。
夜红翎则是好奇多过敬畏,眼睛亮亮的,没想到以后生之年,竟有机会与这位大周国师的大弟子见面。
旋即,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意识到,阴阳学宫里那名老司历,莫非便是监正伪装?
监正笑容温和,摆手道:
“本官便衣游历九州,不想惊动地方。”
他自称“本官”,意思是以官员身份出现,插手介入此事。
“方才好好在打坐,却突地心血来潮,略一掐算,得知我钦天监弟子,被捕入狱。呵,竟还惊动兵部的将领亲自审讯,更声称欲要杀之……本官却不能做事不理了。”
监正语气平淡,可在场的一群军中高手,却都沁出满头冷汗。
直到这时候,在场众人才从惊愕中回神,旋即愕然抬头,望向审讯室内,一脸无辜,表情无奈的年轻卦师。
“钦天监弟子?李先生怎么会是……”
李湘君结结巴巴,说了一半,猛地警醒,猜到了什么。
季平安轻轻叹了口气,捆绑着牛皮筋的手轻轻一撑,解除绑缚,伸手在脸上一拂,露出真容,看了老监正一眼,有些无奈道:
“我不姓李,恩……行走在外的假名。只是为了方便外出历练,扮做卦师。同时,这次从神都来澜州,也在关注天地复苏后,江湖各地动荡……而我这些‘异常举动’,落在军府的密谍眼中,或许的确显得有些可疑吧,孙将军这才将我请来这里配合调查。”
闻言,躺在地上的孙显祖愕然瞪圆了眼珠,突然“明白”,自己可能被戏耍了……
若对方的确是钦天监的人,与自己一般,也在调查同样的事情,那一切的疑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自己非但抓错了人,还踢到了铁板,更糟的是反被对方搜魂,泄露了任务信息……
这也是他方才,大声呼喊,要将其杀死的原因,并非知晓了季平安的身份,只是担心自己的任务泄露……可如今,监正亲临……
想到这,孙显祖胸口一闷。
喉咙甜腥,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在场的人,却没心思理会气晕过去的将军。
而是在消化这段信息。
知府与夜红翎对视一眼,都品出这番话的“内涵”,意识到这次冲突背后,可能涉及朝廷兵部与钦天监的争斗。
俞渔见状,觉得不能被抢走风头,骄傲地扬起下颌,淡淡道:
“没错,本圣女身为道门行走,这段时日,也与季司辰一同查案。”
道门圣女!
众人眼皮再跳:这其中竟还有道门卷入?
而裴秋苇却敏锐注意到一个名字:
“季司辰?难道是神都大赏夺魁的那一位?”
黄贺挺直腰背,道:“正是我家公子。”
季平安!
这个卦师,竟是不久前,神都大赏中败尽各路天才,出尽风头,最近如流星般崛起的那名星官!?
经过几个月的发酵,大赏的消息早已传开,民间或还只是听的多些,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甚至多有谣传与谬误。
但在场之人地位都不俗,当然不会孤陋寡闻,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就想起了有关其的一系列传闻。
包括其疑似得到了国师真传的消息。
李湘君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为何疯癫的父亲对这名卦师如此尊敬。
很可能,是涉及到国师昔年的一些秘密。
也明白了,自己母女二人脑补的猜测多么离谱……人家并非御兽宗代理人,而是钦天监天才。
莫愁的事或许的确与对方有关,但传说中的“季司辰”能联络到御兽宗,并惊动栾玉长老来过问,岂非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果然是他……裴秋苇微微走神,身为喜读书的女子,她对于神都大赏并不太关心。
怎奈何裴钱回来后,一个劲在她跟前炫耀,喋喋不休。
其中出现最高频率的一个名字,就是季平安。
还带回了其补全的国师诗篇,令她记忆尤为深刻。
也幻想过,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却不想,会以这种方式结识。
“季平安……”
夜红翎咀嚼着这个名字,深深吐了口气,只觉释然,先前对其的怀疑也烟消云散。
如果说,对方是钦天监的代表,在关注江湖变故,那一切可疑的行为,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至于西山上,其对“百年磨剑”的那一番阐述,想来……也与国师的教诲有关?
至于抱着酒坛的秋山长,则是单纯的吃惊,以及兴奋,有种听到了大秘密的感觉。
余杭知府则是松了口气:
他方才还在想着,要如何处理与军府的关系,不过如今成了钦天监与兵部的冲突。
对他无疑是少了一桩麻烦事。
当即道:
“原来竟是钦天监与道门的高徒,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孙中郎行动前也未通知本官,才竟出了这般纰漏。”
甩锅动作熟练的令人心疼。
季平安叹了口气,主动起身道:
“多谢监正前来解围,孙将军神魂受创,还是先带出去医治下为好。”
老监正看了他一眼,颔首道:
“理应如此,那便先行离开此处吧。”
二人显然没有将事情说透的打算,其余人虽好奇无比,却也不敢阻拦。
夜红翎抬手拎起孙显祖,这才发现,整个大牢内,除了面前几人外,其余近处的官差、狱卒,包括那些小旗官等士兵,都已昏迷。
显然是监正顺手为之。
如此,今日之事,以及季平安的身份,也被控制在这几人范围内。
“知府大人且慢,”季平安忽然叫住他,说道:
“听闻孙将军除了我,还一并抓了几人过来,若是方便,我想单独见一见他们。”
知府一怔,看了眼监正,笑道:
“当然可以。”
……
……
将一群人送出牢房,季平安揉了揉眉心,在狱卒的带领下,朝着“甲”字牢房深处走去。
孙显祖抓来的人,算上他一共五个,其余四人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囚室。
季平安陆续一个个看过去,并未进入,只是隔着栏杆瞧一眼。
许是因抓捕的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刑讯,所以看起来都还好。
男女皆有,有商户,江湖武夫,也有民女……只是季平安一个个占卜推演过去,却都没有任何阻碍。
考虑到“重生者”因星辰碎片缘故,占卜会受到干扰,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当然,若对方手段高超,能以极低的修为,扭转他的占星术除外……不过可能性也极低。
“看来,孙显祖的确是宁抓错,不放过。也是,九州这般大,重生者分散到各州,也就稀少了。而且以大多数重生者的狡猾,哪里会轻易被找到?”
季平安摇了摇头,迈步走向了囚室最深处。
“谢文生就在前头了。”狱卒恭敬地指了指前方。
季平安“恩”了一声,淡淡道:“你走远些。”
狱卒得到知府叮嘱,不敢轻慢,忙应声走远。
等周围安静下来,季平安才掸了掸衣袖,迈步走到了前方牢门前。
凭借着火盆的橙色光焰,他负手站定,隔着金属栏杆的缝隙,看到一间灰色的囚室,地上空无一物,连干草都没。
整个囚室内,只延伸出一条锁链。拴在一个穿书生儒袍的年轻人身上。
后者并未靠坐,而是懒洋洋地躺在囚室地面上,似在酣睡,并稍微掀开了肚皮上的袍子,显出略显干瘪的肚子。
整个人没有犯人应有的惶恐与悲戚。
而是将囚室谁出一种家中床榻的感觉。
季平安微微扬眉,说道:“你是谢文生?”
假寐的读书人这才撑开眼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散地坐起,露出一张蓬头垢面,有些清秀的脸孔。
谢文生脸上没有什么戾气,只有厌倦,瞥了季平安一眼,似乎意外于对方的穿着打扮:
“咦,怎么是个道士来审我?不该是什么士兵头头?”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摆烂的气质,隐隐带着些挑衅。
似乎觉得,压根不需要再隐藏自己的身份。
季平安挑了挑眉,微笑道:
“所以,他们还没来得及审讯你?为什么?”
谢文生眨眨眼,说道:
“谁知道呢,也许是忙着满城抓人,或者觉得我反正也逃不掉?所以你不是和他们一起的?大周别的什么衙门的官吏?哦,你是大周国教的吧,道门有问灵搜魂的法子,倒是合适,不过你不必白费周章了,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会再畏惧死亡吗?大不了一死罢了。”
季平安饶有兴趣道:
“你这话不诚实。恰恰是死过的人,才更畏惧死亡,若你真的不在意,昨晚为何要逃?”
谢文生嗤笑道:
“我只是不在乎这皮囊,又不是傻。”
季平安笑道:
“我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既然伱不蠢,那何不将身份说出,也免于刑罚。”
谢文生“哈”了一声,脸上显出几分桀骜:
“老子行走九州时,你们这些小娃娃还没生出来呢,就凭你们,也想摆布我?”
季平安叹了口气,说道:
“逍遥门的人,果然就算夺舍转生了,也还是这般性子,令人厌烦。”
逍遥门!
当听到这三个字,谢文生原本摆烂的气质、桀骜的表情瞬间僵住,瞳孔骤缩。
只觉脊背下意识发凉,并非恐惧,而是人被突然点破来历、秘密时,本能的紧张,应激反应。
他眯起眼睛,说道:“什么逍遥门?”
拙劣的演技……季平安哂笑道:
“你昨夜施展的术法,不就是逍遥门本宗的法诀?
恩,让我想想,逍遥门这个小派也算传承悠久,属于道门的一支,主张逍遥自在,不受天地拘束,讲究个随性而为,故而师徒传承也随便的很。
每一代门主都是自己逍遥自在好些年,才不情不愿收徒,更懒得多收,所以门人始终极少。
正因如此,昔年道盟覆灭时,只剩下一根独苗,魏华阳曾经招揽过,但其拒绝了,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后来大乾王朝镇压起义军,那一代的逍遥门主被从山中撵出来,被军队搂草打兔子般赶的满九州跑,狼狈不堪……”
谢文生听着听着,脸色逐渐涨红,维持不下惫懒的人设,出声打断:
“住口!”
季平安诧异地看着他,笑眯眯道:
“看来是我说中了。不过你这般激动,莫非是戳中痛处了么,难道你就是那个被追的到处跑,却死活不肯卷入九州王朝争斗的门主?还是其弟子?”
谢文生脸颊面皮抽搐,隔着栅栏,盯着他,说道:
“死了便是死了,你不必用话激我,过往的身份与生平如浮云,如今我谁也不是,只是‘谢文生’。”
季平安轻轻叹了口气,心情复杂。
他此前遇到的重生者,有许苑云这般谨慎的演技派,也有朱寻与咒杀散人这般胆大心细的仇敌。
但世间人有种种,总有些奇葩,无论转生几次,都不喜争斗,无欲无求。
对于逍遥门,他这一千年也接触过几次,但彼此交集不深……主要这一脉太苟了,动辄喜欢跑到鸟不拉屎的深山里修行。
实在无趣。
“我忽然明白,你为何会被人察觉异常了。”季平安说道:“因为你并没有尝试伪装。”
谢文生淡淡道:
“是。虽然不知命运为何令我归来,但天要我争斗,我便要争么?荒谬。倒是你们这些人,看样子已经掌握了许多情报,又何必来问我这个无知之人。”
季平说道:
“无知即无用,我不管你上辈子是谁,但若说不出些有用的,那我也不会搭救你。”
谢文生一怔:“你要救我?”
季平安淡淡道:
“抓捕你的人是大周兵部,军中高手,但我们并不是。”
谢文生沉默下来,片刻后,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认命般自嘲道:
“罢了,索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不知你们这些小辈心思如何,是否来骗我这个从星海归来的鬼,但你这人起码比那几个军汉好些。我手里只有一条还算有用的情报。”
“什么?”
“我收到过一封信,恩,就在约莫十天前,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封信。信上的人说,他也是‘死而复生’者,并且邀请我加入他们,一起对抗未来的变数。”
“他们?”
“恩。你们应该还记得‘四圣教’这个魔道门派吧,对方自称乃四圣教主,邀请我共谋大事。”
四圣教主!
季平安心中一沉,继而有些激动。
继咒杀散人死去,线索断绝后,他不想竟从谢文生口中,再次得到了四圣教的线索。
要知道,按照他目前掌握的情报,四圣教主,很可能掌握有超出其他重生者的,有关于星空的秘密。
而对方也接触过“咒杀散人”……那么,尝试接触逍遥门,也不意外。
“继续说。”季平安道。
谢文生摆烂道:
“我不知道那帮人是如何找到我的,又是如何偷偷将信送进来。但我逍遥门人,素来对这些大事懒得参与,我便置之不理。但心中也担心对方再来,便一直提防着。
也想过一走了之,但以我如今的修为……在西山书院,有山上那个姓齐的剑修在,也许还安全点……就没走。谁知道你们朝廷的人不讲武德……”
季平安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说道:
“所以,你没有联系他们?那封信呢?”
“烧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信中内容,其实也没什么,只有一个地址,告诉我若有意加入他们,就前往那个地方,见一个人。”谢文生说道:
“你若是想抓这帮人,最好尽快。否则等我被捕的消息传开,估摸这条联络方式就断了。”
季平安呼吸微微急促,竟然有意外之喜:
“地址在哪?”
……
……
府衙,内堂。
以钦天监正为首的一群人,走出大牢后,就给他用“星遁术”,一并卷了过来。
静静坐在一起喝茶等待,也用这段时间,消化整个事件。
而在接受了“李安平”就是“季平安”这个设定后,众人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孙显祖带兵抓人这件事,或更具体些,是其背后的真实意图上。
只是,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都没有主动提,却或多或少,要么是心知肚明,要么是隐约察觉,都有所猜测。
大概只有秋山长一个人完全懵逼,只是孤独地抱着酒坛子,瑟瑟发抖。
沉默的气氛中,厅堂外泥土倏然隆起,一块块土块喷泉般涌出,众人抬眸望去,就看到手持山神杖的季平安解除遁法,走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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