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北风呼啸。
原本清朗的天空渐渐变得乌云密布,不多时就飘下鹅毛般的大雪来。
这是宣和元年,青州的第一场雪。
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
王霖站在院中,任由雪花覆满全身,四周虎神卫冒雪凝立一圈,肃然无声。
赵构站在抄手回廊中,望着沉思在雪中渐成雪人的王霖,略微稚嫩的面上弥漫起某种狂热仰慕之色。
文才横溢冠绝当今,与李清照并称王李,号词中龙凤;武功骑射举世无敌,伏虎神将,器宇轩昂。
能得王霖为师,此生何憾?
王霖此时却想起了前世的一首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
当然也想起了前世种种,以及那已经注定永远不可能再见的恋人映雪。
若非穿越至此,他与映雪将在半年后结婚。
然而,造化弄人,他与映雪之间隔着千年的时空。
穿越这么久,他在这个世界扎根立足,权势日重,也拥有了不少红颜知己。
随着他对当下的归属感越来越高,上辈子的事情也就隐藏进了心底深处。
偶尔,还是会跳跃出来,情难自已。
雪花漫天飞舞,李清照站在屋檐下静静观雪赏梅,轻轻吟道: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兰儿在旁抚掌赞道:“娘子又出佳作了,可喜可贺呀!”
李清照叹息:“这曲渔家傲,已是旧作了,此刻有感而发,再吟诵出来,倒是别有趣味。”
兰儿眨了眨眼,笑道:“婢子懂了,词是旧作,但人是新人,娘子这是想要与王爷雪中共饮,‘共赏金尊沉绿蚁’呀!”
李清照面色一红,啐了一口:“胡扯!”
主婢两个正在调戏嬉闹,突然前面传来有人苍凉忧伤的歌声。
虽然歌声曲调颇为怪异,但又听着分外动人心扉,扣人心弦。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忘不了把你搂在怀里的感觉,比藏在心中那份火热更暖一些……”
“忘记了窗外的北风凛冽,再一次把温柔和缠绵重叠,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与此同时,潇湘阁。
韩嫣、潘金莲、张贞娘、李师师、孟玉楼诸女,正在陪来访的韦莹坐在回廊下,品着香茗,观赏雪景。
众女侧耳倾听。
李师师突然轻道:“夫人,金莲姐姐,韦妃娘娘,这是王爷的歌声啊,这曲乐律、歌词都奇怪得紧,但听着……王爷好悲伤,似在怀念红颜知己……”
其实众女也都听出了歌声中的悲伤和思念之情。
在她们看来,歌词拗口,难以理解,但情感吐露却清晰无比,寄情于雪,思念红颜……
众女望向潘金莲。
潘金莲是王霖第一个女人,情意深重,可潘金莲近在迟尺,王霖倒也不至于为她在雪中触景生情……显然这歌声里的绝世红颜不是潘金莲。
潘金莲面色茫然,摇头不语。
韩嫣突轻道:“夫君莫非是在思念宫里的茂德帝姬么?”
韦莹摇头:“不,不是。渤海郡王与茂德情投意合不久,而且刚刚得了官家默许,日后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歌里唱的应不是茂德。”
“而且这红唇、柔情、缠绵的……好生不知羞……难道你们这位王爷在外头又招惹了谁不成?”
韦莹声音里不自然就带上了一股酸气。
只是众女都沉浸在王霖伤感落寞的歌声里不可自拔,都没有察觉。
孟玉楼起身犹豫道:“夫人,各位妹妹,奴看不要猜了,我听着夫君甚是伤感,不如我们去安慰宽解一下他吧……”
韩嫣摇头:“算了,莫要去打扰夫君,容他自思吧。”
张贞娘突然柔声道:“我想来想去,莫非夫君……想的是那边的易安居士?”
潘金莲眸光一闪:“对啊,贞娘姐姐说得极是,我与夫人其实早就看出夫君与清照姐姐之间颇有情谊,只是碍于世俗礼法,不能像我们一般……”
韦莹撇嘴,世俗礼法?他要这么顾忌,就不会撩拨了奴了。
李师师抚掌轻笑:“夫君也是……易安居士就住在那,人在眼前,他唱什么歌呀,直接去对人家倾诉心意不就得了?”
韩嫣柳眉轻蹙,觉得有些似是而非。
韦莹插话道:“易安居士?莫非是那一代才女李清照?她居然就在王府?”
众女称是。
韦莹立时升起一份醋意,心中忖道:好个风流哥儿,连李易安都招惹上了,我的天呐……
站在韩嫣身后的倚翠突然道:“夫人,娘娘,各位娘子,王爷识得易安居士也没有多久,但婢子觉得这歌声撕心裂肺的,似是在怀念故去之人,应与易安居士没多大关系吧?”
倚翠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女小声议论纷纷,李清照和兰儿站在潇湘阁的拱门处听得如此,面红耳赤,旋即悄悄退走。
不要说王霖歌中唱的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敢承认。
这歌词着实香艳……而她与王霖发乎情止乎礼,可没有半点逾越之处。
众女正在讨论得热烈间,却听婢女来报:“夫人,王爷往归来堂去了。”
潘金莲轻笑:“看看,果然是清照姐姐!”
韩嫣笑:“夫君今日情怀大发,忧思难忘,估计也只有清照姐姐这般当世才女,才能温情脉脉,抚平他心中的伤痕,咱们且不必去打扰他们。”
没有人注意到,韦莹优雅精致的嘴角都起,能挂起一个油瓶。
……
归来堂。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王霖轻吟道。
曾对李清照极为称赏的补之与李清照之父同以党籍罢官归隐,自号“归来子”。
李清照以“归来堂”名其书房,盖出于对晁补之的仰慕,步其后而模彷之。
《归去来兮辞》中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句,清照自号“易安居士”,当亦取其中之意。
作为穿越者,王霖自然对李清照的名号出处一清二楚,但此名号是李清照来青州定居后自取,当世人鲜有知道“易安”就出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李清照青裙红襦,眉目如画。
她站在回廊尽头,听王霖吟完,面上浮起一抹红晕。
闻弦而知雅意,只能说明王霖对她知之甚深了。
“王爷何来?”李清照幽幽道。
王霖拱手:“多时不见易安居士,心下颇为思念,就特来一访。”
李清照俏面飞霞,却扭过头去,故作平静道:“听得王爷方才在前院抒怀,雪中思念故人,你旋即来我归来堂,岂不是要让夫人等错会了意。”
王霖轻笑:“不过一时伤怀,随口胡柴两句,不想还惊动了大家。”
李清照回头来澹道:“那不知王爷思念者,为何方红颜知己,如此伤彻肺腑,感人心弦。”
王霖叹息:“算故人,也算梦中人。”
王霖复杂的眸光落在李清照身上,低道:“黛瓦白墙,青藤老树,小桥流水。削肩细腰,云鬓斜簪,清瘦肌肤冰雪妒,人却比黄花瘦。”
从当日起,王霖就发现李清照与映雪诸多相似处,就连性格也多有一般无二的多愁善感。
兰儿在李清照身后惊讶道:“王爷这话里说的,岂不正是我家娘子?”
李清照面色霞光骤起,却低啐了一口。
兰儿悄然退去。
王霖静静望着李清照,眼眸深处泛起映雪的身影,心中便荡漾起一波水雾来。
李清照良久才抬头幽叹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雪花飞舞,寒风漫卷,李清照珠泪空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王霖定了定神,轻笑道:“这翻来覆去的,何时是个尽头?且知雪景良辰,不可辜负,你我活在当下,何必如此自怨自艾?”
王霖走去,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裹在李清照单薄的身上:“在我心里,梦中人永远都是那个在蒙蒙细雨下,打着油纸伞,行走在悠长雨巷,丁香一般美丽的姑娘,我愿意为她解开满腔的愁怨。”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熘。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羞怯茫然,王霖方才所吟,是她少女时节写的一首《点绛唇、蹴秋千》。
“和羞走”三字,将她少女时的内心感情作了精确的描绘: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不知所措,急匆匆地回避。
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鼓起勇气地去见的微妙而又细致的心理,一如她此刻之忐忑不安,情浓且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