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繁花,矮山依旧,登山的过程中,苏诚始终低垂脑袋,尽力压抑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可眼中的泪水不争气,流不完,也抹不尽。
萧阳默默无闻地跟在后面,心绪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再逢故地,如见昔日,圣人远去,天人俱泣。
夏欣望着山上,同样未语,只是某一刻她忽然收回目光,伸手将萧阳腰间乾坤袋内的那把含灵香取出,从中抽出三支,轻声道:“虽是凡间,亦有圣人,福泽天下,功德累累,不可谓不敬。”
不久后,他们来到了半山腰处,这里一切皆如曾经,微风拂扬绿叶,枯坟相伴古树,四周没有繁花,显得格外清幽宁静。
一座坟冢映入眸中,三人径直往前走去。
那时黄泥干硬褪色,杂草数年生灭留根,几经岁月风雨的洗礼,这座圣医坟,早已不复初时的新态。
清风呼呼,古树摇曳,坟冢上洋洋洒洒的大日天光,正跟随着风中青叶不断飘摆变动。
到来这里,苏诚前有未有的坚强起来,不曾运转修为限制自身,而是凭借着心中执拗的念想,将眼中滚烫的泪水压了回去。
他不想让爷爷担心,不愿让爷爷看见自己流泪的模样。他要告诉爷爷,自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如当年进山采药时,一步失足,摔得头破血流,便哇哇大哭的孩子。他要告诉爷爷,自己过得很好,听师父的话,努力修行,没有贪玩,也没有调皮。他要告诉爷爷,这些年他和师父去了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姐姐,还有一颗小树,一条喜欢在自己肩头上睡觉的小蛇。
他现在还有一个师娘呢,非常厉害,比师父还要厉害,比以前书上说的天地神明更厉害,没有什么是师娘做不到的。
……
许多许多的话,他都想说,但其实,最想说的不过也就是一句想念。
萧阳手持三柱含灵香,率先蹲下身来,曾经的木碑已然换作石碑,想来是风镇镇长他们所为,石碑下弥留着些许未燃尽的香,看样子,应该过去许久了,他心念一动,手中三根含灵香自燃生烟,插进碑前土壤,“苏爷爷,我们回来看你了。”
夏欣一步向前,手中的三根含灵香同样自行燃烧,稳稳插在石碑前,灵香缭绕,弥漫极远。
这三柱香其实另有讲究,不同于萧阳和苏诚的来此祭拜,单纯是代表她个人对苏伍一生功德善行的认可与敬重。
含光映石碑,灵香生青烟,两人同时起身,而苏诚则跪拜下去,行三叩首礼。
接着,萧阳按照当地风俗,带领苏诚依次对其奶奶、父亲、母亲烧香祭拜,最后再回到苏伍坟前。
坟冢前,萧阳取下腰间墨绿葫芦,压制春阳内蕴灵气,在石碑下倒了一些酒,“苏爷爷,多的我就不说了,毕竟修行界和凡间的理念终归不同,有些话说了如同白说,总而言之,你安心即可,我们一切都好,苏诚很听话,也很努力,苦是苦了些,可修行就是如此,没有付出,何来结果,我无法承诺他将来一定能站在大道巅峰,但至少,可以在这个世道中活下去。灵地一途落幕,我们终将远行,再回来,恐怕就真的得漫长岁月之后了,十年百年,也许更久,没人说的准。”
话音落下,萧阳长身而起,留待苏诚跪身坟前,声声诉说。
日照千山壑,白云燕南天,树荫下,萧阳夏欣举目远望,整个凡尘世间的大势运转,仿佛都在他们的眼中一览无余。
只是萧阳不似夏欣,没有那样的通神修为,亦没有可堪破世间一切本质太上归真眼,哪怕有太上天机术助益,也仅能推演出一个大概的趋势走向,无法断定变动之根本。
良久后,夏欣低声道:“修者遍落四方,天地孕生灵华,漫长岁月后,这座凡间也许会彻底被外界大道同化,成为一方修行之地。”
“大势所趋,一切自有定数。”萧阳缓缓说道,而后又言,“其实有一点我很好奇,是否神明,便可无惧凡灵法度?”
“正常来说就是如此,凡灵法度能限制凡道万物,却无法制衡神明,他们凌驾于此之上,若是想要降临凡间,即使拥有纯粹二字的绝法之地,也无法真正阻挡他们的脚步,不过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神明也会受到一些影响。”夏欣回应道。
“怕的不是凡灵法度,而是这顶上的天道,冥冥中的因果。”生命宝树突然从乾坤袋内飞出。
“不错。”夏欣出声认同,“凡间有凡间的法度,修行界有修行界的规则,但其实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天道法则运转的一部分,世界之内,法则之中,皆存在于天道之下。而涉及因果层面,则更为深奥,你可以不信,但不能无视,因为它确确实实存在,且无处不在,因果小如尘埃,因果大至无边,一旦滋生,将避无可避,当然,所谓因果,并非不可化解,在绝对的大势面前,一切皆为虚妄。”
萧阳点头,这里陷入宁静。
不知过去了多久,含灵香已尽,诉说无泪的苏诚声音变得哽咽,他两眼通红,不再说话,默默地枯坐在坟前,盯着那块碑,许久许久。
树荫下,萧阳和夏欣回头看去,未曾向前打扰。
故去常相思,回首何处寻?
亲人离世的悲哀,终将长久伴随。
今日的萧阳何尝不是如此,往往忆起,将心刺痛,始终都不曾有过改变。
夏欣虽未曾且身体会,可见证人世万般沉浮,生离死别,又岂会不明白其中的悲苦至深。
时光静静消逝,凡间的那轮大日逐渐沉落于天幕尽头,两只雁鸟远远飞越苍穹,那骤然响起的尖锐啼鸣,好似惊破山河的哀咽,让这风中暮色,更显苍凉。
待到山腰四周开始昏暗,苏诚伸手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起身来到萧阳夏欣身边,轻弱的声音附着些许嘶哑,“师父师娘,我们走吧。”
两人各自无声微笑,拉住他的一只手,看向远处那个已经灯火通明的镇子。
月光照拂大地,古树迎风而鸣,三道身影缓缓消失在矮山之上,而后方那座坟冢,也渐渐被夜幕下的黑暗吞噬。
风铃清响,灯火温和,初临晚时的风镇中,依旧有不少人在外行走。
或狩猎归来,风尘仆仆,或饭后闲聊,四处散步,或孩童吵闹,你追我赶,或往家去,慢慢悠悠。
然而,他们却没能发现,此刻的身边,正有三道人影无声而过,明明近在咫尺,又仿佛相隔永恒,行走在同一片天地下,如是两个世界的人。
月光辉映下的巷子很是亮堂,穿过这里,即见旧景。
藤蔓蜿蜒的竹栅栏,一寸见方的小庭院,老旧简陋的木屋,是为苏诚的家......
一切还是曾经,一切不再当初,木屋依旧,人去成空,徒留无尽清冷与死寂。
此刻,莫说是苏诚,纵使萧阳都感觉到一阵恍惚,故地应如是,独不见昔年采药爷孙俩。
“咯吱...”
解开绳锁,栅栏门开,方才走进两步,苏诚蓦然跪地,两眼泪水如雨而下,几声呜咽后,大哭出声。
只是在萧阳的生命界域中,无人可知,这晚此地,曾有人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唉......”萧阳轻声一叹,只觉一阵酸楚席卷,蹲下身来,一手轻轻抓住苏诚肩膀,任由他就这么放声去哭。
未知其苦,何知其痛?
过往利刃穿心而过,直叫人痛彻心扉,此刻任何安慰尽皆徒劳,苍白无力。
夏欣独自移步,来到木屋前,轻轻推开那扇仿佛即将腐朽的木门,月辉倾洒而入,举目冷清。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虽说苏诚爷爷远去,苏诚数年未归,但这屋内却是尘埃不染,干净整洁,应当常有人打理。
当布满岁月刻痕的木门重新阖上,夏欣转身向前,看着地上的两人,缓缓说道:“世事万般不免离别,心向前方才是人生。”
萧阳闻言沉默不语,而苏诚的哭声也逐渐弱势了下来,对于夏欣,他始终是尊言如天命,不敢有丝毫违背,毕竟连师父都那么怕,自己就更怕了,当然,怕是一方面,徒儿听师父师娘的话,本就是理所应当,就如孩子听父母的话,晚辈听长辈的话。
最终,苏诚擦干眼泪,止住哭声,而萧阳和夏欣,则陪他坐在木屋前,直到天亮。
云端上,往前看,是一抹修士化作的遁光,似闪耀苍穹的长虹,灿烂而优美,往下看,是一个静谧的小镇,于晨光中外出的众生,渲染着世俗的诸般气象,平淡而祥和。
萧阳眸光一转,在某座府邸门前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正是风镇镇长———冯平。
亦如当初,还是身着那件黑色大褂,只是数年不见,他头上发丝的苍白更甚,瘦弱的脸庞也在岁月中留下了更多痕迹,分明还是中年,却已显得如此老态,终究是为风镇操劳太多,心力耗尽。
“岁月催人老,尽在红尘中。”萧阳轻声感叹,未打算去惊扰这位日日奔波于风镇内外各处繁杂琐事的镇长,因为没必要,轻轻地来,轻轻地走,无需掀起波澜荡漾。
凝聚在天幕极高处的那朵白云如烟雾散开,三道身影悄无声息的离去,当途径那座矮山上空时,萧阳与苏诚不约同时的向下看去,一眼在山顶,一眼在山腰。
时光流如水,山高地宽远。
此去复何年,许沧海亦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