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敲门声在夜色之中响起,不远处能够看见姑苏城里灯火通明,上元节的下半夜才刚刚开始。而此处小山之上,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气氛。
一路走上山,不算长的山路之上两旁全是看不出年龄来的古树,张牙舞爪的向着道路上的行人伸出来,诡谲怪异。山路也许是年久失修,破损的台阶上青苔遍布,落满了枯枝与一些兴许是动物残肢的东西。
元空与老人告别之后,就那么沿着这条破败道路一路走上了来。
山静的令人心悸,就好像是一个将死的老巫婆,在酝酿着什么生命中最后的、足以造成巨大毁灭的魔法。一轮孤月挂在天穹之上,圆圆的,很好看,但却像是这世间唯一愿意把目光投照在这寂静寺院的事物了,人间的灯火与此处无关,只有月光不会吝啬与区别。
寒山寺,元空没有听说过间寺院,但既然知道了它的存在,按照孔生的交代,他还是得要来看上一看的。寺院不大,看上去破旧不堪,青苔爬满了院墙,元空觉得,很像自己出家、长大的那间金山寺,也是如此的破旧狭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和尚才是。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可以看见寺庙两旁的对联,虽然有些字已经褪色,甚至缺少偏旁,但仍然是能够大概看清。
看浮沉众中少语
教人间无事早归
元空看了看,随即伸出手,叩响门扉。 僧敲月下门。
少顷,门开。
出来的是一个身着白麻布单衣的光头,僧人看上去很年轻,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并不干净,一看就是个不讲究的,大概是个悲惨的、被安排在今夜守夜的小和尚。
“小师傅,贫僧从京城而来,夜至此处,听闻此间有庙,故而前来拜访!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元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象征着出家人的戒疤与光头。那小和尚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元空,随即是很敷衍了事的说道:“嗯嗯嗯,进来吧。”
随即就让出了身位,示意元空进来。后者跨过门槛之后,小和尚就很随意的关上了门,插上门闩,就向着一个方向走去,一边低声模模糊糊地说道:“带你去见大师兄,他今晚没睡的。”
元空不由得觉得这个小和尚很可爱,作为一个守夜的和尚,未免也太随意了些,就这么让自己这个外人进来了?而且自己假如没看错的话,这小和尚却是闭着眼睛在走路呢,走路也不忘睡觉的话,真是有趣,倒是很像自己曾经在金山寺里的作为。
元空跟了上去,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门,发现在门的旁边,院墙上,似乎写着什么,看不清晰,但当下也没有时间多想什么,就转身继续跟着小和尚走。
小和尚带着元空走着,这间寺庙的确像是元空想的,并不算大,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间房间前,小和尚转过身来仍然是揉着眼睛,低声呢喃道:“你等会儿,我去叫师兄。”
“好的。”
元空说道,点点头,尽力地去回忆师父以前教过的关于咱们出家人之间见面的礼仪一类的事项,但很明显的,元空记不起来了。小和尚走到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房间中传了出来,小和尚揉着眼睛走了进去。少顷,里面传出了男人怒吼的声音。
“整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大概是小和尚在自家师兄面前也没想起来自己今夜是要守夜的,可不能这么犯困才是,大概是被训了吧。没被骂多久,房间门就重新打开了,小和尚低着头苦着脸走了出来,但能看得出,小和尚现在,应该是一点都不困了。撇着嘴说道。
“师兄让你进去。”
元空很想笑,但怕自己笑出来不太好,强行忍住向着小和尚点点头,随后是向着门里走了进去,路过小和尚身边时,还是没忍住的拍了拍后者的肩头。
走进房门,看到的却是与小和尚懒散气质截然不同的一名僧人。那僧人比小和尚要大上许多,可如果是师兄的话,感觉都能大上一个辈分儿了呢。
僧人没有穿法袍或是什么袈裟,看来是休息状态,只穿着简单的白布衣裳,盘膝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经书,看来,在小和尚带着元空进来之前,他正在看这本经书。僧人五官轮廓分明,一双眼睛亮的惊人,远不似小和尚那般随意懒散。看来像自己还有小和尚这样的和尚,还是占少数的,寺庙里,更多还是眼前这位这般的严肃僧人才是。
“阿弥陀佛!贫僧神秀,方才那是在下的小师弟惠能,让大师您见笑了!”
僧人率先起身开口,微微行礼,声音洪亮,充满正气。
“贫僧元空,见过神秀大师。”
元空学着模样也行了一礼,自我介绍,可不料得自己刚刚说出名字,对方的脸色就是一变,从尊重、严肃隐约之中变得有些出现了松懈甚至是嘲讽的冷笑!
元空暗道大事不妙,不会自己的英勇事迹传的这么开了吧,不会啊,佛门世界里头不喜欢八卦才对啊!
“阿弥陀佛!元空法师...”神秀缓缓说着,眼睛眯了起来,挺直腰杆丝毫没有方才代课之态,“不知驾临我寒山寺,有何贵干?”
“贫僧一路西行,夜间路过此间寺庙,于是想着来此拜访拜访,顺便借宿一宿。元空一边说着一边关注对方的眼色,觉得似乎又什么不对,连忙加了一句,“阿弥陀佛!”
就像是元空觉得的那样,神秀的确是在听到元空的回答之后微微有些露出笑意:借宿?那就好办了。
“阿弥陀佛!元空法师可知,我寒山寺遵循哪宗佛法教义?”
“不知道...额...阿弥陀佛!”
元空紧张地回答着,佛门八宗,但愿是跟自己啊金山寺一样的禅宗就好了,还能攀个亲戚不是?
“律宗。”
神秀的回答使得元空直接就傻眼了:完蛋,最喜欢纠结戒律的律宗,你总不会是要帮我家师门清理门户的吧?
“阿弥陀佛!所以,元空法师,您不守戒律的事迹可算是在我寺广为流传,经常被当作反面教材进行讲经说法,您觉得自己在我寒山寺借住,合适吗?”
神秀此刻说话的神态,照元空来看的话也是不太符合佛家子弟行为的,哪有这么咄咄逼人的?
“这个...贫僧只住一晚上,不会打扰到诸位僧人...”
元空还想挣扎一下,毕竟不知道孔生所说的拜访一下究竟是指自己一定得要进去呆上一会儿,或者跟里面的某位高僧聊聊天,还是说只要自己走进去就可以了。
“我寺向来将坚守戒律作为第一且唯一的法令规矩,元空法师,就不要得寸进尺了。”
得寸进尺?元空不由得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了,自己啥过分的要求都没提啊,况且自己啥好处也都没得到,怎么就得寸了?没得寸怎么进尺啊!
“敢问神秀僧人,贫僧何处得寸进尺?”
元空心想你大爷的,你说话不注意那咱也不惯着你不是,吵架啊,爷爷我可是跟孔生吵到大的,打架?你试试,爷爷打不死你!
“阿弥陀佛!我佛讲理,那贫僧便与阁下一说。”神秀双眼骤然圆瞪开来,“阁下饮酒吃肉,这便是破了酒戒荤戒,阁下贵为花间阁之人,自然是不受色戒。这边已经是不可饶恕,还要多说什么?至于何为得寸进尺,阁下一身违反我寺戒律之骨,入我寺已经是得寸在前,又向我寺提出借宿要求,进尺在后,还有什么不对的吗?”
元空听的差点没气笑了,你大爷的,你就这么讲理是吧?
“贫僧方才未报姓名之时,阁下对贫僧明显是尊敬客气,得知在下姓名之后,才发生态度转变,故而贫僧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贫僧不守戒律其实与其余僧人并无差别,只不过是爆出姓名阁下才能得知?那既然贫僧不说就无人知晓,那么贫僧守戒与不守,于你寒山寺,有何分别?”
“阿弥陀佛!诡辩之术,守戒与不守,兴许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了,但是,佛知道!有何区别也许贫僧看不出来,那是贫僧修为不够,但是,佛知道!寒山寺收留阁下与否,或许天不知地不知他人不知,但是,佛知道!佛知道,还不够吗?”神秀依旧是寸步不让反倒是向前一步踏出,“三公子想必武艺也是超群,贫僧没自信一定胜过,但假若阁下一就赖在我寺不走,那贫僧拼上性命也要赶上一赶,以维护我寺清净,就看阁下,破不破那杀戒!”
元空紧紧盯着对方,咬牙切齿:自己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和尚,满口的戒律清规比天还大,好没意思!元空其实也不是纠结的人,你既然不让我留在这,那我走就是了,大不了到时候跟孔老二说一声这儿压根没庙,就当不知道,不就完了。当然了除开不想惹麻烦以外,另外一个很重要的、脾气并不算很好的元空不愿再继续纠缠的缘故正是神秀和尚的那句话,那句看你破不破杀戒。
元空好饮般若汤,一餐一食钻篱菜;偶有水梭花入腹,此生誓拒杀戒开。
“阿弥陀佛!贫僧,走了就是。”
元空耸耸肩膀,只是转过身,向着门外走去,也不去与神秀和尚打招呼,什么礼数之类的,对方既然不讲,自己也就不耗费这个事儿了。
“那就请阁下,快些走。”
神秀和尚此时算是有些得寸进尺了,元空一愣,拳头紧握就要回头,可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了门,向外走去。 出门在外,收收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是那个喜欢穿绿衣服的、该死的书生拍着自己肩头说的,为什么讨厌他孔生离自己太近呢,就是如此,只要是这家伙拍着肩膀告诉你的话,就很难忘记了。 推开门,元空不禁失笑,那小和尚应该是原来一直在听墙角,听到元空要出来连忙从门旁边退开,结果元空走着走着没动静了,又贴了上来,谁知就正好被元空连人带门一块儿推了出去。此刻正缩在一旁揉着脸颊。
“元空法师,你这也太用力了!”
小和尚说道,一边怨恨的看了看元空。
“谁叫你偷听?贫僧的名字都被你听了去!你们寒山寺不是最重视戒律?一个出家人,听什么墙角?”
元空既好气又好笑地问道,那小和尚站起身,不在揉脸,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却没敢大声说话,只是低声呢喃。
“他们守戒律关我啥事儿,每天这不行那不行的,烦死人。早知道出家这么麻烦,我还不如不出家来得舒服呢...”
“哈哈哈哈哈哈你倒是个正常人,跟你那师兄比,你可有前途多了!”
元空笑着说道,对这个跟自己一样不喜欢条条框框的佛家戒律的小和尚,很是有好感。
“小和尚,你都知道贫僧的法号了,你的呢?”
小和尚似乎被元空这么一笑吓到了,心想你别笑这么大声啊,到时候师兄又找我麻烦。看后头的门并没有打开,这才放心地、没个好脸色地回答道:“小僧法号惠能。”
“惠能?”
元空疑惑地说着,并且开始迈开脚步向外头走去,鬼知道那神秀会不会一会儿又跑出来作妖呢!
“你师兄神秀,你叫慧能?”
“是啊,怎么了。”
小和尚神秀跟上了元空的脚步,不住的回头后怕地看着,约莫是平日里就因为不守戒律受过不少大师兄的批评。
“你师兄是‘神’字辈的,你咋不是?”
元空好奇的问道,既然这寒山寺戒律森严规矩繁多,这些事情上应该也不会含糊才对啊。
“这就是方丈的问题了啊。”小和尚愁眉苦脸地说道,“我本来就是个火灶房里工作的小和尚,还没获得看经书、拜师的资格呢,谁知道那老方丈不知怎得就要收我做关门弟子,就认了那个大师兄,老被他骂。明明干的还是火灶房的活,却挨了好几倍的骂呢,我也不想啊。”
元空愣了愣,莫名其妙被收作关门弟子啊,那我家小师弟,和你可有得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