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被师兄骂?” 元空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小和尚很是可爱的,开口询问道。
“是啊...其他师兄都跟神秀师兄一个辈分,好歹骂起来还是讲讲情分的,骂我可就是真舍得骂呢。”
惠能嘀咕着,一边小碎步走在元空身后,还是不住的往身后扭头,就好像身后随时可能冒出一个神秀师兄一样。
“他也骂别的师兄?”
“当然啦!佛门那么多规定,咱们寺又是特别地重视重视这些,在律宗一派之中都算是出类拔萃的,规矩比米饭还多!就算是那些跟神秀师兄一个辈分的师兄们,也会偶尔触碰隔一条两条寺规,神秀师兄就要骂的...那些辈分更大一些的师叔师伯,神秀师兄倒是不骂,但也会冷嘲热讽,眼神跟杀人一样的死死盯着那些大师,当然了,是不敢当面盯着的,只能盯着背后。咱们寺都有传闻呢,说寒山寺的僧人最擅长抓鬼降妖,只要在外之时,觉得背后似乎有神秀师兄,那就想都不用想,朝着背后念咒施法就好!”
小和尚惠能看起来不是第一天想跟人抱怨自家大师兄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就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了元空。后者笑得合不拢嘴,自家几位师兄弟还有两位师妹要是聚在一起,估计就不是这份光景了,大师兄李青河反正向来是甩手掌柜,大家顶多是一块唠叨唠叨孔老二的“罪行”罢了。那样的话,倒是綦毋会骂得最凶吧!
“那你师父呢?也骂你?”
“师父才不舍得骂我嘞!每次师父下山办事,还给我带好吃的糕点呢,你不知道,姑苏城玉桂坊的玉桂糕、水晶丸子,可好吃嘞!但是师父每次就给我带一块儿,说是带多了就被发现了,别的师兄也要的话,就不好了...”
小和尚似乎很是有些委屈了,低着头,很伤心的样子,甚至都忘记回头了。元空看着小和尚的样子,嘴实在是合不拢,记得小时候,大概也是方丈老人家喜欢给自己带些好吃的,虽然自己经常偷鸡吃,但方丈给的那些再简单不过的绿豆糕、红枣糕,终归是不一样的味道啊。
“可是我告诉你呀!我家师父,也怕神秀师兄嘞!”
惠能好像是突然想到有趣的事情,一扫低迷,抬起头来双眼发光,看着元空咧嘴一笑。元空听了更觉得有意思了,开口问道。
“连师父都敢骂?倒是很厉害啊,一视同仁!”
元空比了个大拇指,内心想到的却是某个跟师父对骂到两人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地步的读书人,不过倒不是说阁主与孔生关系不好,因为骂完隔天,甚至当天晚上,就能看到这俩相互搂着肩膀谈笑风生了。
“可不是嘛!上次师父偷偷从山下带回来一块可大的水晶玉露琼脂糕,本来是准备和我一块儿偷偷分而食之,谁知道我俩因为分配不均吵起来了,好不容易分完,结果师兄就来了,我立刻就吓得不敢动了,可是师父真的是英雄好汉!当着神秀师兄的面就把自己那份吃掉了,结果我以为师兄会骂我,不敢骂师父,哪里知道,神秀师兄看都不看我,就对着师父一顿教育。还说什么,‘小师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惯的’‘作为方丈能不能有点方丈的样子’‘咱们寺的风气治理不好就是因为源头不正’,说了可多呢,结果师父也不在乎,就笑着看着我,一边还暗示我赶紧吃可好吃了,可馋死我了...但是神秀师兄在...我哪敢动啊...”
元空听着小和尚的讲述,越发觉得好笑,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
“求佛之路,任重而道远呐!”
“三公子还说我呢,你才是任重道远吧...连最基本的三戒都不守,干嘛还出家啦...吃肉喝酒就算了,还逛青楼...”
小和尚不耐烦的扭了扭肩膀,似乎是想把元空的手甩开,皱了皱鼻子说道。元空一愣,心说你这小和尚倒是懂得多哈。
“惠能。”
“咋啦?说你两句还不乐意啦,我可是放你进来的人,没有我你进都进不来啊,你可不许动手,我还没学过门内功夫嘞!”
“你知道逛青楼是干嘛不?”
“看女人呐。”
“肤浅...太肤浅...佛法奥义精深,你这么肤浅的眼光,怎么看的透?”
“那你说是干嘛?”
小和尚不满地问道。
“欣赏美...感受美...说不定啊,还能创造美。”元空笑着说道,“小和尚,古话说得好啊,不破不立,戒律清规,不破何立?”
“不不不不不跟你说着些歪理!”
小和尚惠能似乎被吓到了一样,又或者是微微一想那些不守戒律清规的事,脑海里就会出现神秀师兄那张脸,所以害怕,“到了到了,你快出去吧,不然一会儿,师兄又骂人来了。”
“呵呵呵呵,你急个什么,反正你现在也清醒了,后半夜那么长你也睡不着,还不如我陪你聊聊天呢。”
元空见小和尚快走几步到了门口就要赶人,笑着说道。
“不用不用!”
不知道是不是多年寒山寺的经历觉醒在脑海之中,惠能巴不得赶紧把这个不守戒律清规的坏和尚赶出去才好呢。可元空却突然停下了,他看清了方才进来时因为走的急没有看清的那面墙上的字: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是你师父写的?”
元空将全诗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向着等在门口的惠能小和尚问道。小和尚愣了愣,看了看元空指着的那面墙,以及墙上的诗句,点了点头,似乎很是平静地回答道:“不是啊,是我家神秀师兄。”
“神秀?”
元空内心一怔,看来神秀在这寒山寺中地位如此之高,的确是有些缘故的。
“好了好了,你还走不走了?”
小和尚急着问道。
“好好好好,走走走,我走,这就走。”
元空哄孩子一样的说着,又转头看了几眼,那字体端正无比,的确符合神秀那种做事一板一眼绝对按照戒律行事的人的性格。元空没在让小和尚催促自己,就那么走出了寒山寺的门。
“唉,来这一趟作什么,没意思,还是去姑苏城好了,大晚上的这一来二去,也没什么睡觉的念想了,整点酒呵呵得。”
元空摸着光头,叹口气,向着山下走去。
“你话很多啊?”
“不敢不敢...”
“过来。”
“算了,神秀师兄,我还看门呢...”
“过来!”
“我我...哦...”
下山路上,元空脚步并没有上山那么快,一是因为下山本就比上山危险一些,二是因为内心一直思考着,某些关于那首诗的事情。
“自身即菩提,不使惹尘埃,那么也就是说,谨守戒律清规,就能够保持清净之身,从而成佛不成?若是那样的话,成佛不就是这世间最简单却又最艰难的事情了嘛...最简单,是方法简单,只需要控制住自己不去做那些事情,最难,则就是这所谓的严守戒律,那么多戒律,针对的又恰恰都是人的欲望,这类深深扎根心底的东西,怎么可能做到完全排除呢,太难为人了一点...不过这么一想倒也正常,佛本就已经不在人的范畴之内了吧,能够成佛的人,又怎会是一般人呢...”
“元空法师,走路想太多的话,可是容易摔着。”
元空正走着,突然间从一旁的树林之中传出一道声音!那声音苍老而厚重,让人忍不住的就想聆听下去,但元空却是感到一阵警觉,靠自己这么近了自己却没有察觉吗,那么假如是敌人的话,自己可不是就惨了!
“阁下何方神圣?”
元空止住脚步问道。
“贫僧法号吉祥,元空法师方才,也从贫僧关门弟子嘴里听了不少关于贫僧的事迹呢。”
那道声音继续说道,同时伴随着声音的靠近,一个老僧从树林之中走了出来,穿着普通的僧袍,只不过披挂了件袈裟,看上去的确是更像一名方丈了。
“见过方丈大师!”
元空也不知道自己的礼数对不对,反正行礼就对了,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行礼的后辈,你一届寺庙方丈,总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吧。
“阿弥陀佛!元空,你就不必与我多礼了,反正你也不是个遵守佛寺规定的家伙,何必逼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老僧笑道。元空摸了摸光头,觉得这老头子,实在是识大体的,去他娘的规矩,该咋地咋地。但这样一位识得大体的老和尚,咋就教出了神秀那么个死脑筋呢?也是很奇怪了啊。
“方丈大师,你咋大晚上跑到这儿来了?”
元空本就不是弯弯绕绕的性子,既然你吉祥和尚自己说了不必多礼,那我元空可真不跟你客气啊。
“这不是自家弟子不懂得待客之道,贫僧这个做师父的怎么都得来表示一下嘛。神秀是个死脑筋,多有得罪,还望元空法师不要见怪,另外,我那个关门弟子老实的很,不敢跟自家师兄对着干,自然也就不留元空你在我寺留宿。”
老人笑呵呵的说道,“不如,老僧陪你下山一趟?”
“那就先谢过大师了?”
元空笑着,伸出手示意老僧先请,后者也不客气就朝着山下走去,元空跟了上去。
“要是换以前,老僧主管寺内事物的时候,自然是会留元空你一宿的,但是呢,现在毕竟已经把一切院内事务都交给神秀了,我再插手就不好了。”
“无妨无妨,去姑苏城凑凑热闹也不错。”元空笑着回答,“只是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元空面前,还是本就如此,老僧却是不怎么说“阿弥陀佛”了,使得元空是自在了不少。
“您这么通达的人,怎麽教出了神秀这样严守戒律的弟子的?”
“啊?呵呵哈哈哈哈...”老人听到元空的问题笑出了声,“唉!现在一想,贫僧也觉得是教导有误啊,当时年轻,教导神秀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不太懂的,自己都没悟透的东西,怎么教弟子呢,就只能是让他严格尊守规矩,先那么一板一眼的来再说,等我后来明白不能这样的时候,已经晚了,本就是个执拗的孩子,别不过来咯!”
老僧说的时候低下脑袋似乎有些失落,倒是很像那个小和尚惠能。元空又问道。
“您觉得神秀这样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我不知何时突然想明白了些事情,世间因果既定,能不能成佛都有定数,况且绝大多数人是成不了的。那么就是说我们绝大多数人,即使出了家,其实还是人,既然还是人,就应该要有些人性,过于用佛祖的限制去要求自己,就会少了那份人性。若是成了佛自然是好事,若是成不了,在这世间行事,反而不好。”
“这倒是实话,可为何即便如此,您还是选择了他接替您?”
“选他的时候也还没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也没多久嘛,还是靠我那个关门弟子才明白的。”
“惠能?”
元空没忍住笑了出来,老僧也不生气,也跟着笑了笑。
“想不到吧?一开始我也想不到,自己念了一辈子的经,到最后,居然需要靠一个火灶房的小和尚来帮忙悟道。”
老僧似乎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回忆,脸上挂着微笑,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院墙上那首神秀写的诗,那就是当初我决定将寺内事务交予他的缘故,可是过了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小和尚路过那面墙时嘀嘀咕咕,似乎是在说写得也不怎么样啊。我觉得很有趣,一个火灶房的小和尚,既不识字,又不念书,怎麽倒是知道墙上的文字?我就上前询问,他说这寺里上上下下如今都知道这首诗,还需要识字作什么?”
“我就问他,那你觉得这首诗写的不好,我也觉得不好呢,要不你来写一首啊。他那时候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只当是个跟他一样与众不同的和尚,就还真的给我说了一首,说完我问他,你自己想的,他说是啊,我就决定了,这小和尚,就是贫僧的关门弟子了!”
“他说了什么?”
元空很是好奇,那么一个小和尚,会说什么呢。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