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一朝被废,赶往江南做刺史,湘君得了这个消息,挺着肚子前来送行。
门前老柳依旧繁茂,七八岁的娃娃站在树下望着来来往往搬行李的仆人,听见马蹄和车轮响声,踮着脚伸着脖子望去:“祖父,有人来了!”
小娃娃朝门内叫唤,不过片刻,杜入微出门来,马车已经停顿在门口。
湘君下马车,望向笑眼眯眯的杜入微,眼中有些泪波,轻轻唤了句:“恩师。”
杜入微“唉!”一声应着,牵着小娃娃前来迎她,引着小娃娃喊“王妃”。
湘君低头看着小娃娃,伸手摸了摸小娃娃的发髻,有几分疼爱溢于言表:“叫什么王妃,叫姑姑。”
小娃娃脆生生叫了句姑姑。
杜入微轻轻一顿,她这一个“姑姑”是给足了他面子,他怎么能有这样敏慧的一个女儿呢?
他伸手拍了拍湘君的肩膀:“此去江南还多亏了你帮忙,否则还不知道要被赶在哪个大荒地去。”
杜入微被废除丞相,自然是受贬谪,一般都是赶去偏远之地,而湘君出手帮了一把,就将他这个受“贬谪”的人安置去了鱼米江南,也是享尽了福气。
湘君摆手道:“还怕恩师怪我在陛下面前说了狠话,如今让恩师落得个被贬出京。”
杜入微笑道:“为师知你。”
仅此一句已然足够,她不是做错,他也未曾误解。
“新相是贺子业,恩师觉得如何?”湘君问道。
杜入微:“你是和七王爷商议过?”
“是,选一国之相是大事,不能我一人决定。”
杜入微点头,松开小娃娃,拍了拍小娃娃的背,让小娃娃一人去玩儿,领着湘君在路旁散步。
路旁槐叶飒飒,杜入微显得格外冷静。
“贺子业这个人很好,你们选得很好,只是周家和孟家的事儿只怕还有一番争端,我看公主的野心不小。”
“公主?”湘君笑了笑,摸了摸肚皮:“等我生了这个,回宫就好了,先让她嚣张一段日子。”。
阳平野心确实不小,但也止步于如她一般,服侍在女帝身旁,左右女帝的意见,她要回去也得把阳平挤下来。
杜入微摇了摇头,似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叹息道:“凡改朝换代,这朝堂中必要更换人,我看公主是有些动向,不简单啊......”
这话什么意思?阳平再怎么也不能想和女帝一样去抢皇位吧?她头上可是顶着几个哥哥和几个侄儿的!
湘君细细思索一番道:“派人看着,应当出不了大岔子。”
似乎是安抚自己也是安抚杜入微。
杜入微勉强一笑:“有些事不能和你细说,若是清河王来了,我倒是能和他详谈。”
湘君也有些为难:“他一向隐忍,不敢轻举妄动,纵然有心也不敢来。”
杜入微点头,深深看了湘君一眼,有些意味深长:“湘君啊,你和清河王还有得走,把我刚才的话带回去给他,他素来心头有底,定然有安排。”
为师者即便要离去,也要留下关怀,湘君心中感动,伸手轻揖道谢。
杜入微抬手扶了扶湘君,伸手又拍了拍湘君的肩膀,氤氲了几分慈爱:“回去吧,咱们师徒就此别过了。”
就此别过......湘君眼中湿润,轻声道了句“保重”,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滚去,湘君揭开帘子,眼见杜入微望着马车,不由得落下几滴泪来,用帕子一一擦干净。
湘君回府,将杜入微的话传给周弘,周弘坐在软榻上喝茶,只淡淡皱了一下眉,并未作多言。
湘君也不多逼问,抓了两个团子塞进嘴里,把自己塞得抱抱的,倒在大花枕上休息。
九月初,湘君临盆,生了一下午,生了个女孩儿出来。
周弘抱着小女娃爱不释手,取了个名字“敏”,平日里唤敏娘。
宫里的女帝听了这个消息,令阳平送来珍珠翡翠作贺礼,湘君坐月子见了阳平一眼就没再看见阳平。
正抱着孩子哄逗,惜月匆匆跑了过来,低声道:“七爷好大的火气,和阳平公主在书房里谈事,屋里一阵乱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湘君拍孩子的手顿了一顿,又朝惜月使了个眼色:“再去看看。”
过了许久,惜月又跑进门来:“像是争吵了,公主怒冲冲出府了。”
怒冲冲?周弘发火了?湘君看着怀里的小包子,低低一叹息,真是多事之秋。
秋季的夜晚已经来得极早,周弘也是在外间吃了才过来,看见惜月给她喂鸡汤,又伸手接过来,给她一勺一勺喂着。
湘君看他神色淡然,不像是和人发过火的样子,想来他是不愿意让她担忧,心头打了个折,装乖卖俏推了推碗:“不喝了,饱了。”
周弘偏着头看了看她,伸手捏了她的脸一把:“是饱了,长膘了。”
湘君伸手就掐了他一把,又拉着他恳求道:“你陪我坐一会儿,今儿阳平来了也没和我说上话就走了。”
周弘眼皮微垂,将汤盏丢进漆盘里,坐在榻上捏她的脸:“阳平的事儿等一段时日再说。”
“什么事儿?”她穷追不舍?
“你劳什么心?”周弘倚靠在床头,闭上眼养神,不想与她多说。
她不讨这个嫌弃,撇了撇嘴,又躺了回去,心里却把这事儿琢磨了起来。
秋雨绵绵,散了一地桂花,晚风过华亭,周弘端负手站在亭中,目光飘飘看着远方飘散的桂花。
“夫子。”
周弘朝后看了一眼,来人青花圆领袍,容貌清俊,他点了点头,展开石桌上的一幅画。
画上女子执花而立,形容娇媚可爱,不是周芷月又是哪个?
青花圆领脸上一震,稍稍退后一步,有几分惶恐:“学生不敢。”
周弘将画卷又卷好,放在青花圆领的手臂中:“窦清芳,你心地仁厚,定能好好待她,她素来喜爱李飞鸾的画作,这是我到李飞鸾那儿替她求的,你送去做聘礼。”
窦清芳推辞不受,几分推辞之间,竟然拗不过周弘递画卷的手,只能将那画卷收在怀中,苦涩一笑:“我窦清芳无才无德,公主又岂会看上我?”
周弘道:“此事你放心,前日你递交的绢帛我见过,以你的才能定然能受拔擢。”嘴里顿了一顿:“贫家男儿,出头总比皇亲贵胄要晚一些,不是什么不足。”
窦清芳握着手里的那画卷半晌说不出话来。
秋风荡起,细雨翩翩,周弘轻轻一叹:“你若真看不上也罢了。”
看不上?他窦清芳怎么敢看不上公主?急忙回道:“夫子言重了,学生只是怕高攀。”
周弘摆了摆手,终是一笑:“就这般定了,她这一生受苦良多,我替她主一回事,你好好待她。”
“是。”
十一月中旬,湘君身体恢复,想进宫去任职,和周弘商议此事。
湘君进门就看周弘正在书架上挑绢帛,宁娘抱着周弘的腿,仰着脑袋巴巴儿叫“阿爹”。
周弘这几日因太学学子考核,成日里窝在书房里审阅绢帛,宁娘能走路了,常常跑去缠周弘,周弘忙不过来也得应付着,只能伸手抱了宁娘坐在臂弯里。
湘君咯咯笑了一声,来接过宁娘抱在臂弯里坐着,捏着宁娘的小鼻子:“你还来讨你爹的嫌弃,明儿个就让你去带你妹妹去。”
宁娘听不大懂湘君的话,只能张着喉咙叫“妹~妹”。
周弘拿了书坐在桌旁翻阅,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湘君道:“我想这这几日好全了,过两日想去宫里,看你忙得紧,一回寝居倒头就睡,只能挑这个时候来和你说。”
“去宫里?”周弘顿下手里的书,望着湘君想了一会儿,从书架子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给她。
湘君取出锦盒里的卷宗,铺展在书桌上,正是一个叫“窦清芳”的人。
“怎么了?”
“阳平总这样也不像话,我选了个人照顾她。”
照顾...湘君抱着胡乱蹬脚的宁娘,心头也胡乱蹬着,心道:周弘怎么忽然就关心起阳平的婚事了?他一向都不插手这些歪七扭八的事儿,他这儿劳心劳力,阳平就看得上不成?
想到这儿她略有些不舒服,推了推卷宗:“古人有云,初嫁从亲,再嫁由己,您这也管得多了。”
周弘盯了湘君一眼,有些不悦:“她这头不放手,你进宫去做什么?”
“我......”湘君默默看了眼卷宗,合着也是让阳平嫁出去,腾出位置来给她。
她看了一遍卷宗,发现这窦清芳还真是挺不错,又多看了眼周弘,想来他肩上担子重,几头要保全,也是真心疼阳平,叹了一口气,有些娇俏抱怨:“你生气做什么,我是怕她不领情,你们兄妹本不该我来多嘴,可她如今记恨你,你是我夫君,我能不多说一句?”
她不和他硬对,自己也拉得下脸来,说得周弘反倒是把面子抬高了下不来台。
周弘刚让她惹出来的一腔子气都给浇成一缕青烟,哭笑不得的起来捏了她的下巴:“谁教得你这样坏?爷不认错还不行了?”
这夫妻之道自然是一个打一个挨,一个进一个要退,湘君看他话里真是无奈,自然不能逼他,轻轻翘了翘嘴角:“我还当是七爷嫌弃我了,这才生了女娃,就要受这份闲气了。”
“少来磨你的牙,谁让你受闲气了?”周弘看她这身子骨好了些就开始嘴狠,这娇娇俏俏眼含清波的模样还真是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着实可爱得紧,想着心头就有些发热,倾唇而下,将她亲了个结结实实。
湘君抱着宁娘腾不开手,只能由着他搂腰亲,嘴里哼哼着,稍稍得了点空闲,轻轻叫唤:“宁娘看着呢。”
周弘放开她,伸手捏着宁娘肥嘟嘟的小脸:“又不是没看过。”
宁娘高兴地拍手,伸着脖子翘着嘴要来亲周弘,周弘让宁娘亲了亲脸,哄道:“和你娘去园子喂松鼠。”顺手在湘君腰上揩了揩油,凑在湘君耳边道:“今儿夜里不让宁娘看。”
湘君耳根微红,白了眼周弘,抱着宁娘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