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太子之事依旧搁下,朝中劝了多次不奏效,倒是女帝常收到消息,说是三皇子和孟家人交好,时常结伴出去游玩。
周孟两家第一次达到和平,又在京都中掀起一股浪潮,大家都纷纷猜测着周孟两家冰释前嫌的缘由,倒是有聪明人猜出来是为了太子之位,以“不争”代“争”。
这日孟相爷与阳平公主又进宫来,与女帝说笑一会儿,湘君在一旁也偶尔跟着说笑,却也不多,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
“就前儿个,三哥还和孟二哥出去听琵琶。”
“是么?他们还真是好兴致。”女帝呵呵笑着,自己的儿子能和侄儿好好相处未免不是件好事,起码让她看见了两家和平的希望。
湘君心头咯噔,这样说来,女帝是更偏向三皇子为太子,毕竟周弘和孟家不是能随便扯清楚的恩怨,且周弘的性子也不是个善了的。
孟相爷也笑道:“陛下恕老臣多嘴,这太子爷该立了,这些日子孟府的门槛要让人踏破了,都是让我来这儿劝劝您的。”
“是么?”女帝一笑,又转过脸来看湘君。
湘君跟着浅浅笑着,心头着实火大,三皇子在周弘跟前儿不摆明了不想做太子,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孟家勾搭在一起,不正是要抽了周弘的底气么?
“听人说三皇子贤德,又平易近人,一干臣子都想推举他为皇太子呢。”孟相爷捋了捋胡须,也不惧湘君在场。
阳平眼波轻动,也跟着笑道:“可不是么,赵毅也同我说,三哥为人极好呢。”
女帝有些来劲儿,端正坐了起来:“可真?”
“如何不真?”
湘君脸颊有点儿抽痛,实在快要笑不下去了,三皇子性情懦弱,谁不说是个好人?可恨的是谁给他们出的点子,胳膊肘子朝外拐来对付周弘这个屋里人儿。
女帝想了一会儿,又转脸问湘君:“你说呢?”
湘君什么也不想说,耐不住面子上过不去,只能干干跟着笑:“臣是清河王妃,此事不能有臣来说。”
她倒是大胆,直说了自己这“位置”不好,说不出个什么来。
这样一说,几方人还真不好硬逼着她,若是真要出口逼她,岂不是显得自己心狠么?
人都怕事情摊开来讲,湘君这个人就有一点儿机灵,该摊开的就摊开,摊不开的就忍着。
阳平笑了一笑,跪坐在湘君面前讨巧似的笑:“说来咱们七哥也是好的,只是七哥不是长子...咱们的护国柱呢!谁不称赞七哥!”
可不是护国柱么?拼死又拼活,她被阳平这话气得慌,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嘴角一翘:“身为皇亲贵胄,为天下百姓着想,也是他应该。”
阳平被她堵住,周弘为天下百姓着想,他们就不是了?可是话是自己提出来的,也收不走,僵了一僵,干干脆脆笑了起来。
夜幕降临,阳平公主和孟相爷都告退,湘君将案几上绢帛整理好也准备告退。
婢女掌了满殿的灯,烘得一个蓬莱殿都亮堂堂,湘君仰头环顾着这大殿,这金碧辉煌之中,她忽然觉得像极了一个明堂,也难怪人家都说做官是居于庙堂,当下还真有这种感觉。
“你迷惘了。”
女帝一身轻纱睡裙站在纱帐旁,双眼锐利清明地盯着湘君。
湘君惊讶于女帝这样神采奕奕,急忙躬身行礼:“臣不敢!”
女帝轻轻一笑,步步踩去窗边,只留下一个被灯打得斜长的背影在墙上:“你们是不是觉得朕老糊涂了?”
湘君...
“朕不是没想过让七郎做太子,这几个月放任你和七郎处置朝堂事情,你们做得很好,很让朕放心,不是三郎或是阳平可比的。”
“七郎事事都比三郎强,又极为敏慧,打小就比常人通透,可他极会忍耐,且用谁杀谁也没有迟疑手软过,他若登基少不得一场腥风血雨,但是三郎就不一样,三郎性子敦厚,朕要保的是两族人,也不想两家刀兵相见。七郎是良将,有七郎在,三郎不会出大错儿。”
“...唉~朕欠了七郎的,你替朕好好照顾他。”说罢,女帝双手按上窗棂:“拟召,复清河王镇军大将军之位,另封其女周禹为泰昌公主,周敏为章湘公主。”
这一加封,看似是权利的回归和荣耀的加诸,其实是对周弘做太子的否定,这几个月来,她与周弘如此靠近权利的中心,都是女帝施的障眼法,女帝心头其实早有了打算,只是把众人都骗过了,这时候时机合适了,就提三皇子为太子。
湘君砰一声跪下叩首呼道:“谢圣人!”
女帝垂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苍老的手,说不清的落寞与无奈......
一封诏书拟好,湘君浑浑噩噩乘上马回了清河王府,但见周弘正骑马出来接她,她忽然有些不敢看周弘,一见他就扭头到一边。
周弘笑她:“怎么回来晚了,连我的面都不敢见了?”
湘君嘴里发苦,实在说不清这个事情,她该怎么说女帝嫌弃他性子太硬不让他做太子这件事?
周弘瞧见情形不对,冷了脸:“你到底怎么了?”
湘君放慢了马,轻声道:“陛下复了你镇军大将军的职,又加封了宁娘为泰昌公主,敏娘为章湘公主。”
夜幕之中,周弘握紧了缰绳,缓了半晌,徐徐叹了一口气:“还真让钟神秀那老道士说中了。”
“什么?”湘君转脸看他,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只是有些失落似的。
周弘苦涩翘起嘴角:“十四岁的时候,钟神秀那个老道士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是狻猊托生,龙生九子,我也就只是龙子,狻猊因有耐心被人拿去当了坐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我太过聪慧折了帝王缘,此生命该如此。”
湘君轻轻“啊”了一声,周弘的命倒是真的如此...因为太过聪慧能忍,被女帝夺了登太子之位的权利。
也难怪她问周弘的时候,周弘不说钟神秀给他算了什么,原来竟然算出了这么个蠢命!
她又想起上次钟神秀说什么“盆中蛟”,细细琢磨起来,还真是和孟家人有点子关系。
周弘看她想得入神,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想什么?要到了。”
他还有心情捏她...湘君咬了咬唇,说道:“你就不气么?”
替周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也没捞到,最后还要当牛做马,可不是个坐骑命么?
周弘笑道:“怎么,没让你戴上金凤冠,你气了?”
“你?!”
她担忧他,倒叫他说得贪慕权利似的,一拍马屁股,马就一溜烟儿跑到了王府门口,湘君啪一声跳下马就朝府里跑。
这跑了几步,又怕他可怜,就站在厅堂门外等他。
周弘是在门口吩咐人将马牵回去之后,才捋着袖子进府来,面上虽是有些失落,也不见得神色大动。
湘君看他还慢慢吞吞的,心头矫情,冲回去就拳头朝他肩膀上招呼。
周弘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抬手卡着她的腰,低喝道:“又生哪门子气?”
“你管我!”他倒好意思问了,湘君就是要招呼他。
周弘被她倒闹得笑起来,横手朝肩上一扛,她脑袋上的官帽啪地就栽落在地上,哇哇叫着:“你快放开,你混球!”
她是又气又闹,周弘是又气又笑,把她塞在椅子上,用双臂困着,屋里的婢女也都见惯了这场面。
“你不闹,我带你回寝居。”周弘一张脸俯着,正对着她。
湘君被他这样一说,也有些脸红,扬了扬下巴说:“我没闹。”
周弘一笑,松开双臂,抬手拉她。
这闹腾了一阵子,两个人又闹不下去了,安安生生回了寝居,惹得一屋子婢女在他们走后都噗嗤笑出声来。
夜间有些凉风,周弘带她走在黑茫茫的林子里,湘君心知他这时候终于发作了,就紧跟着他。
周弘撒了个谎,他也不想回寝居,否则刚刚就给扛了回去了。
“不是没想过做太子,掌万人生死,谁不想?”周弘忽然出声。
黑麻之中只有外面几缕光彩透来,看不清他脸上的悲喜,湘君紧紧捏了捏他的衣角,又听他道:“这世上谁还没个野心?可我若是有那种野心也活不到如今,大抵都是后来忍得多了,看惯了生死,看明白了许多。”
湘君微微有些颤抖,这才是周弘的悲么?
“父皇也有走眼的时候,阿娘也有走眼的时候...我今年二十九,有妻室,有高堂,有一对女儿,上过战场,入过学堂,还守着周家的江山,没什么可值得悲苦的。”
“撒谎!”湘君骂了他一句,就扑进周弘的怀里。
谁没有野心?他这半生戎马疆场,水里来火里去,到头来没有了就只能没有了......
一缕昏黄的灯光落在那提着的嘴角上,可不是么?人生无奈,他的命比做皇帝还要难,钟神秀那个牛鼻子老道士啊...说得还真是有那么几分讨巧,驼起这大好江山,到底是护国良臣还是帝王?
“没有,帝王能比得上爷么?”
湘君瓮声瓮气说:“比不上,谁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