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过是将养先生的皮囊,算不得是先生。”梅灵道。
“怎么就算不上了,你这意思是路子封非要长生不老了,才算是你家先生?”酒凌回顶他。
“我家先生,前尘过往是不会忘的。他一日想不起,就一日不是我家先生。”梅灵道。
“你可真是……”酒凌也不知该说他什么,默默的挖了一个坑。
二人将乱葬岗的尸体埋了,酒凌要借宿一宿,梅灵让他睡地上。酒凌盯着梅灵看了半天,自认自己比梅灵活的久,便让一让小辈,就在地上睡了,半夜他偷偷地爬上梅灵的床,趁着梅灵还没反应过来,一手捂住他的嘴,将梅灵扔下了床。
“一人半夜。”酒凌站在床上得意道。
“谁跟你半夜。”说着梅灵就要去与酒凌斗法。
夜中腊梅发出莹莹白光,酒凌一怔,便被白光削掉了袖子。
“你,”酒凌赶紧跳下床投降,“你修了仙道?”
梅灵闻言,自嘲地笑了:“非我所愿,只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这怎么可能呢。”酒凌不信。
梅灵并未将他在枉死城中,浩渊沉睡之地,取走浩渊心头血的事与任何人提过,不过若是能承浩渊心头之血,必然也要是神尊才可以了。
想来那时就已经起了变化,不知是浩渊之力,还是他机缘所致,总之当梅灵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这明明是我的事情,你怎么比我还好奇。”梅灵笑他。
酒凌担忧地看着梅灵:“你家那个先生,那么讨厌天上那群,你知道自己是这个样子,现在心里是什么感受?”
梅灵好笑的看着他:“你当真是人间经历的太少了。”
“我跟你说正事呢。”酒凌气道。
“我家先生并不讨厌九重天。”梅灵道,“先生只是不喜天地规则被一些种族曲解利用,成为一族谋私利的法则。孤皇山牺牲了那么多人,绝不是要让某一些种族一手遮天的。我虽不能原谅冥王,可如今冥王所做,确实先生所愿。有些时候,我看到今日人族信自多于信天地,冥府也不在以神官为职,觉得这样很好。我也渐渐明白了,先生活了两世,为何次次都会帮冥王的原因。”
“不是看在那个判官的面子上?”酒凌提醒他道。
“不全是。”梅灵笑道,“先生大概是理解冥王的。”
“难不成冥王曾经跟你家先生也秉烛夜谈,明确的说过他想让‘六道制衡,而不是某一族一手遮天’?”酒凌这话带着浓浓的不信。
“应该没有的。”梅灵笑他,“说你人间游历的少,这些事情你是不会懂的。”
“我又怎么不懂了。”酒凌不悦道,梅灵可是比他活的时间短多了。
梅灵笑笑,不再理他。
时间一眨眼,又是一百年,这百年间,王朝更替过一次,如今赶上新王朝的第二任帝王,正是从休养生息走向富强的时候,各地百姓过的很有盼头,民间匪类也少了许多。路子封便出生在这样一个山头,他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只知道生下来便随母亲一直在山寨中做杂工,他十岁时已经是寨子里的神箭手,十一岁,寨子被官兵围剿,十一岁的他因所处的位置远离山寨腹地,侥幸逃过一难。
被迫离开山寨之后,第一次下山的路子封对山下一切一无所知,被骗着卖到了矿山做苦工,但路子封身子并不算强壮,加上年纪又小,在矿山上时常抢不到饭吃,于是日渐消瘦下来。
不出一年,路子封就被视为矿场上的累赘,在一次坍塌事故中,虽然侥幸逃脱但是断了一条腿的路子封,就被他们假装当做死人,一同扔在了尸坑里。
梅灵便是在尸坑里找到路子封的。
那是一个月夜,绝望的路子封看着头顶上的月光,月亮又大又圆,已经意识模糊的路子封模糊的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香香的,那人好像在笑。
是笑他落魄,还是笑他快要死了。
他伸手想要摸一摸眼睛,想要看清笑的那个人,就被梅灵一手拉起来。
他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城内的一家药堂,今日做堂的大夫姓方,说是这一家以前很富有,后来家道中落,到了这一代,就只能将将靠行医为生。
方家还有一个弟弟在街口给人算命,那一日,就是在街口给人算命的弟弟,看到了抱着路子封的梅灵,强行将人带到他家的药堂的。
方家的药堂很大也很空,说是仅留了祖宅的一部分,其他的田宅都已经变卖了。
路子封也因此得到了一间很空很空的单间。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桌椅不齐,床板看上去就是外面随便捡来拼凑起的板子,上面盖的是茅草,不过他身上盖得被子却与整间屋子极其不相似,那是一床新被子。
路子封许久没有睡过这样新的辈子,他往软软的被窝里钻了一钻,感觉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疑惑间,房门突然被推开,门外站在一个衣着华丽的粉衣公子。
“路公子,这小公子的腿伤可拖不得啊,我们这小药堂没有能治疗这样断骨之伤的药,我这虽然贫困,但是也不能因此强拦下这活,你们还是另谋神医吧。”在梅灵身后,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一直在劝梅灵带着路子封离开。
梅灵见路子封醒了,便让方大夫先退出去。方大夫哪里肯干,又凑上前道:“我路公子,你就听我一句劝,你既有银两置办床褥,不如带着小公子去寻名医啊……”
梅灵将方大夫关在了门外。
“醒了?”梅灵想寻个做处,但见屋内实在是没什么能坐的地方,便坐到了路子封的床边,还特意压住了路子封的被角,好坐的舒适一点。
路子封点了点头。
梅灵笑了起来:“醒了便好,我本也是犹豫,到底要不要救你,可我终究是见不得你在我眼前死的,哪怕你什么都不记得。”
“我们见过吗?”路子封问。
梅灵道:“我见过你。”
“你是在山上放走我的官差?”路子封问。
梅灵没想到路子封竟然会记得他。他其实见过路子封两次,一次是路子封刚出生的时候,那时他的母亲险些难产,梅灵在这人间见过许多没有双亲的孩子,自然是比有亲人能依靠的孩子要过的辛苦一些,他本无意帮忙,可也不知怎的,便在鬼差来提路子封母亲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忘了离开。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一世的路子封,丑,特别丑。
混着不明的液体丑陋不堪的一滩肉泥。
也许是这个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梅灵这一世根本没有打算来见路子封,只不过那一日官差围剿他们的山寨,知道路子封会有风险的梅灵,还是先一步放走了路子封。
没想到路子封记得山上那匆匆一眼,在此刻认出了他。
路子封见梅灵默认,便赖上了梅灵。他一世飘零至此,孤苦无一,如今有一人救他两次,他是万万不会就这样放梅灵走的。
路子封夜里装咳嗽,方大夫来看,左右看不出问题,梅灵一开始照顾了他一夜,但梅灵是何等的聪明,如此三次,梅灵也就看出了门路。第四日夜里,路子封见梅灵没有来看他,心知自己露馅,他咬了咬牙,拖着断腿洗了个冷水澡,又在外面冻了半夜,第二天一早,方大夫来给他换药的时候,见他伤口化脓,高烧不退,立刻慌了神,整间药堂因为路子封反反复复的病情被折腾了一个多月。
如此类似的事情又出现过几次,为了阻止梅灵离开,用尽了办法的路子封,在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准备割腕,谁知道碗刚落地,就见梅灵依靠在门口,冷眼看着他。
路子封狠了狠心,弯身要去捡那片碎碗,就听梅灵冷笑道:“割了吧,割了也省了我麻烦。”
路子封抬头看着他。
梅灵真的不知道,照顾一个孩子这般麻烦。他的先生,决计不会做出这些小把戏来吸引他注意力,所以一开始,他是当真用心在照顾路子封。如今看到路子封这样,仿佛就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过去自己是如何给先生找麻烦,引起先生注意的。
梅灵想到这里,气的脑仁儿疼,说起话来也带着令人不适的讥讽,路子封攥紧了碎碗,血顺着碗的边缘流了下去。
“你要是不想见到我,大可以不用救我。”他低着头道。
梅灵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二人自此变冷战了起来,因路子封断了腿,行动不便,走起路来需要拄拐,他留在了药堂帮工,方大夫见他可怜也就收留了他,屋子还是住的原来那一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梅灵在他生病期间布置下的,不过梅灵并没有跟他一起住,而是时不时的会回乱葬岗。
有一日秋季,是梅灵会来药堂的时候,路子封算着日子,早早就去澡堂里请人搓背洗了澡,又换上平日里不怎么穿的衣服,那衣服虽然也有些年份,但确是路子封最规整的一件了。他满怀欣喜的等着梅灵来,虽然梅灵每次来也不会与他说话,可路子封也不想跟梅灵说话,只要,只要远远地看上梅灵一眼就好了。
最好那眼神要狠,要不屑。
他学不来梅灵那嘲讽的笑,他决定走冷漠路线。
只是没有想到,今年的梅灵来的晚了许多,直到深秋,梅灵才到了药堂。梅灵带了许多上好的药材,说是家里用不到的,再放也就放坏了,拿过来给方大夫用着。路子封已经在药堂做了五年小工,心道梅灵败家子的功力越发见长,他还从未见过千年人参能放坏过。
方大夫大概也是想跟梅灵说这些珍稀药材放不坏的,可没等方大夫开口,路子封就默默搬走了梅灵马车上的药材。
帮他搬药的,还有一个一身酒气的男人。
那男人很不端正,说话也十分随意,他甚至一手拦过梅灵的肩,虽然被梅灵甩开了,可还是笑嘻嘻的跟了上去。
路子封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不觉在想,梅灵今年来的晚了,是不是跟那个男人有关。
那男人回头看到了路子封,笑着对路子封招了招手。
“就他吗?”酒凌问。
梅灵顺着男人的眼光看过来,路子封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讥讽笑意。
他本是不介意的,可但不能在那个男人面前,这就好像是他和那个男人一起在讥讽他。路子封看着自己的腿,又低下了头。
他的腿虽然保住了,可永远都是个坡子,梅灵是在耻笑他吧。
“你大老远的找我过来,就是给他换个腿?左右不过几十年,我瞧着他搬东西也挺利索的,这腿不用换也可以啊。”酒凌道。
“他这个样子,我看着不舒服。”梅灵回道。
“你说话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你俩吵架了?”酒凌问。
“没,我怎的敢跟他吵架。”梅灵回看了一眼路子封,“他不跟跳河跳井割腕就已经不错了。”
“这又是哪个路数?”酒凌自认他游历人间三百载,这回再跟梅灵相见,自己应该是长进不少的,怎的就没听明白这个意思呢。
梅灵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这又是哪个套路,只觉得看他不顺眼的很,你赶紧把他腿治好,打发他走了算了。”
其实这事要是广然在,定然会开导梅灵,梅灵眼下的烦躁多是源于在这一世的路子封身上,看到了自己,这种尴尬才是心高气傲的梅灵不满的原因。不过酒凌本来就不太了解梅灵和路子封的过往,这种话酒凌肯定说不出来,只当是路子封迟迟不能恢复记忆,梅灵厌烦了这样一世一世的等下去。
夜里,酒凌挑了个众人都睡去的时候偷偷潜入路子封房间,就见路子封裹着被子瞪着眼看着他。
那眼神很是凶恶防备,看上去像是一头未被驯服的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