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诚刚才的那些话对她来说并不是预料之外的。
早在知道徐瑶病情的那天,她就在脑海中将她们要真正分离的时刻提前演练了一遍。
她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终于撑不住了,而自己在她阖上双眼之前又要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太过微小的细节她没想出来,但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让自己哭。
徐瑶的一生太过短暂,纵使她没能做好一个母亲,自己也不想再去过多的抱怨。
那些她错付的感情,或是后悔的决定,在这段最后的时光里一定会日以继夜地折磨着她的心。
而她能做的,只不过是放下内心对她的诸多埋怨,好好地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感谢她给予自己生命,原谅她不经意间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这就足够了。
“我看您也挺累的,早点休息吧,我就先回房间去了。”
顾惜瑶站起身,径直走上楼。
顾方诚想让她再留一会儿,他不敢确定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像表面看上去的这样淡然。
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自己现在心里也是乱得要命。
就算让顾惜瑶留下又有什么用呢?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宽慰她。
他甚至都无法让自己释怀。
忙忙碌碌过了四十几年,到了眼下回首去看也只剩下了一堆房子跟车。
日子过得一团糟,婚姻又是一片狼藉。
管家和阿姨们离开以后,这栋像是小城堡一样的房子刹那间便更显空荡。
客厅墙角摆着的那台立式西洋老钟每过上一个小时,便会传出一阵冗长的“吱嘎”声。
顾惜瑶刚刚入驻这栋房子的那几天,趁着厅里无人的时候还偷偷地站在它跟前新鲜了好久。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那好似老旧零件相互摩擦而发出的“吱嘎”声,实在是太像李警官的那辆破自行车被蹬动起来的时候。
在她和傅义无法见面的时候,每每听到老钟响起,她便能从中寻到些许慰藉。
抱着那些关于他和老巷温暖而炙热的回忆,日子也不会显得那么难熬。
翌日清晨,顾惜瑶很早就出了门。
想起一会儿就要去见画廊的创始人,她的头脑几乎被亢奋和激动全部填满。
出门之前她特地去徐瑶屋里扒头看了一眼,见她还在睡着也就没有出声打扰。
下楼的时候却刚巧碰到了顾方诚,他眼底挂着两团乌青的阴影,明显就是彻夜未眠。
顾方诚看她衣服穿的齐整,便问她这是打算去哪。
顾惜瑶想了想,最后也只说了和朋友约好出去吃饭。
顾方诚自然不会干涉她太多,加上一夜没睡实在疲惫的很,也就浅浅嘱咐了几句便转身上楼了。
打到出租车后,顾惜瑶紧紧地攥着手机,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支撑似的,极用力地握了一路,等到下车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雾气。
她有些不安地将手心在裤子侧面蹭了两下,刚准备迈开步子朝画廊里走,便倏然滞在了原地。
自己刚才的那个动作太过熟悉,几乎是瞬间脑海中就闯出了一个高大结实的身影。
顾惜瑶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多钟才终于缓过神来,略显无奈地笑了笑,再次向前行进的时候步伐却明显轻快了很多。
她明白没有必要再去无意义地强压心中的那份思念,因为就连自己身上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充满了他的影子。
还有大赛上的那副作品。
那是她的整个夏天啊。
今天是大年初一,道路两旁很多家商铺都没有开业。
画廊今天自然也没有对外开放。
一位工作人员站在门口已经等候多时,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熟悉的灰色中式长衫。
顾惜瑶行至跟前的时候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发现是个陌生的面孔。
“您好,是顾同学吗?”
这位青年的声音十分明朗,面容清秀,有些男生女相,看起来比顾惜瑶大不了几岁。
“是我。”
顾惜瑶回以礼貌的微笑。
“是秦老师让我在这儿等您的,跟我走吧。”
青年唇间一直噙着抹温润的笑,显得文绉绉的。
“好,多谢。”
为了不显得太过冒昧,顾惜瑶便半垂着眸,规规矩矩地跟在身后。
青年带着她坐上电梯,一路上到了四层,这也是画廊的最顶层。
电梯抵达之后他却站在里面没有出来,只是提醒了一句:“走廊右手,倒数第二个房间。”
而后,电梯门便再次阖上。
长长的走廊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墨香,细闻上去还有几分老旧木料的味道。
心中的紧张不知为何便逐渐散去,等到行至房间门口的时候顾惜瑶的手心已经再次恢复了干燥。
她抬手轻轻扣了扣房门,里面便随之传出了一道十分浑厚、沉稳的声音。
“进来。”
说话的人当然知道来者是谁,语气中明显揉着些欣喜。
顾惜瑶缓缓推开门,先是浅浅地鞠了一躬,恭敬道了句:“秦老师,您好,我是顾惜瑶。”
“哈哈哈,知道是你,快进来好孩子,等你很久了。”
秦书海坐在一张大约两米长的老檀木大案前,抬手提起茶壶为对面的茶盏里满了一杯。
“快坐,别紧张。”
到底是将近六十岁的年纪,虽然身子骨依然硬朗,但却难以抵挡岁月的痕迹。
秦书海双鬓间夹杂着几分灰白,粗重且浓密的眉毛微微弯起,那模样实在是像个亲切的邻家爷爷。
顾惜瑶点点头,款款走到秦书海的对面坐了下来。
双手垂直摆在身前,扶在双膝上,视线盯着面前的茶盏。
“外面冷吧?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秦书海抬手虚虚指了下茶盏。
“谢谢秦老师。”
顾惜瑶盛下了这份既是长辈又是名师的关怀,握着茶盏细细抿了几口。
“这茶如何?”
秦书海笑着问她。
顾惜瑶微微怔楞了一下,然后又喝了两口,笑着抬头如实答道:“挺香的,就是我不懂茶。”
“哈哈哈哈!”
秦书海看着这个恬静而娴雅的小丫头,朗声大笑。
这孩子是个好的。
不做作、不矫情,有什么说什么。
“香就好!茶嘛,不就是品个香,至于懂不懂也没有那么重要!”
秦书海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堪堪放回桌面。
目光却仍然盯着那盏口飘起的阵阵雾气,言语中忽而便多了几分伤感的味道。
“年轻的时候,我本来是不喜欢喝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