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瑶看出了老者眼底的那片缅怀,便继续静静听着。
“别看我现在看起来衣冠楚楚为人师表,其实年轻的时候我可是个酒鬼!哈哈哈!”
秦书海笑着摇了摇头,又端起那枚茶盏,将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唇间的那抹笑却异常苦涩。
“酒鬼?”
这着实让顾惜瑶有些不敢相信。
她下意识地便回想起傅义的爸爸傅中山来。
身子常年让酒精泡着,傅中山的那双眼睛污浊的就像是一滩死水,眼眶也深深凹陷进去。
顾惜瑶怎么也难以想象出面前这位正襟危坐的秦老师也会有那副模样。
秦书海自知她不信,便点点头道:“喜欢上喝茶,是因为我夫人。”
他说着说着便站起身来,而后一边回忆往昔一边走向了墙侧摆放的那张通顶高的书架。
书架左侧一半齐齐整整地摆放着各式书籍,右侧一半则是打成了一个大柜子。
秦书海拉开柜门,微微俯下身子以一种十分虔诚的姿态双手捧出了一幅用红布包着的画作。
嘴里还继续缓缓说道:“搞艺术的么,年轻的时候身上总是有几分清傲,觉得自己才高八斗,不理解自己的人都是没有眼光,曾几何时,我的画儿也是辗转无数的画廊都没人肯收,没有名气喽!”
“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在桥洞子底下贱卖,哈哈哈!”
“所以那个时候就恨啊、怨啊,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瞎子,酒嘛!不过就是用来消愁的!”
“可等到连着喝上了几年,是愁也没能消,身子还差点儿废了。”
顾惜瑶不禁有些怔愣。
像秦老师这样如今已经走到这个高度的人,竟然会毫不顾忌地将陈年旧事说与她一个年轻人听。
这也让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佩服和尊敬。
这位老师是这样的真实和坦诚。
“来,好孩子,帮我一把。”
大案上七七八八地摆放了很多东西,虽是并不杂乱但也寻不到什么空地方了。
秦书海小心翼翼地端着那幅画,想要将它放下。
顾惜瑶赶忙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将茶壶茶盏以及一些细碎的东西全部移开。
秦书海这才笑着道了句谢谢,把画平平整整地放了下来。
“告诉你个秘密。”
他突然像个老顽童一样,半遮住嘴,极小声地说:“这幅画我从来都没给别人看过。”
顾惜瑶一听这话,当即便有些慌张无措了。
她没有信心,不知道自己担不担得起。
“好孩子,别多想。”
秦书海一点一点地掀起那块红布,示意她低头看,“你看了以后就懂了。”
于是,顾惜瑶用力掐了掐指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朝着那幅画看去——
“这!!”
鲜艳的红布彻底掀开之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茫茫白雪。
那纯白无瑕的雪花像是绵软又细小的绒毛,飘散在纸张的各个角落。
这本来是张平面的画作,顾惜瑶却几乎觉得那些雪花马上就要顺着这张纸钻出来。
足以见得作画之人刻画的有多细致。
一片白雪皑皑之间,顾逍遥脑海中倏然闪过一道亮光。
“寒冷。”
她几乎是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哈哈哈,没错。”
秦书海以指腹轻轻抚触着画中的那个背影,道:“没错... ...是寒冷。”
顾惜瑶的注意力全部被这张画所吸引,在她说出“寒冷”二字的时候,视线瞬间便胶着在那个火红的背影之上。
“不,不是寒冷。”
她又道:“是... ...是炙热!”
“... ...”
秦书海大为震撼,甚至抚触画作的动作都生生滞在了半空。
他布满褶皱的双眼中随之而窜起了一团火焰,那是他苦苦等候多年的希望。
“好孩子... ...好孩子!”
他喉咙像是哽住了似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虚扶了顾惜瑶一把,示意她:“快坐下,咱们坐着说。”
顾惜瑶像是还未缓过神来,只堪堪坐在椅子的前端,仍然探着头往画上瞧。
秦书海沉默半晌后,终于情绪稍微平缓了一些,便徐徐说道:“我本来没指望你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可万万没想到,你不光猜到了出题人的命题,也看出了我心里的命题。”
“没错。”
他说,“这是我二十五岁那年,参加美术大赛时交上去的作品,但我最后却落选了。”
“原因很简单,比赛的命题是‘寒冷’。虽然不知道出题人当时处在怎样的一个状态,但毋庸置疑,他的这个命题是消极的。他想在作品中看到寒冷,可我这幅画——”
秦书海又摸了摸那个背影,摇了摇头,“当你深深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怎么能感到寒冷?”
“所以这次大赛的题目... ...”
顾惜瑶猜到了。
“没错。”
秦书海道,“这次的题目是我出的。”
“炙热。”
话音刚落地,秦书海便从大案下面像是变戏法一样,再次变出来了一副画。
而这幅画就是顾惜瑶交上去的那副“炙热”。
那个穿着破旧抹袖背心的身影站在午后烈日下,一下子就刺痛了顾惜瑶的眼眸。
在这个瞬间,她心中的思念像是汹涌的潮水一般彻彻底底地将她吞噬,等到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眶中却早已噙满了泪水。
“这次大赛的冠军已经出现啦。”
秦书海亲和地笑着,他看清了顾惜瑶眼中的湿意,却什么都没问。
就算是跨越了几十岁的年纪,但人类关于“爱”字却永远抱有同样的炙热。
顾惜瑶的这幅“炙热”,和他当年的那幅“寒冷”一样。
他们早就跨越了命题,用自己的画笔直接而纯粹地描绘着爱之一字。
至于结果,在某个瞬间对他们来说也早已不再那么重要。
…
顾惜瑶离开画廊的时候已是午后。
她和秦老师面对面坐在一起,又聊了很久很久。
跟她离开之前秦书海提出的邀请相比,获得冠军这件事已经不足挂齿。
因为秦书海说,他的手上现在就有一个名额。
大学最后的两年可以直接带她去海外。
莎黎美术学院,那是“缪斯大赛”参赛者的温床。
今天的这次会面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明天秦书海就会出发去F国。
而这次的目的地就是莎黎美术学院。
如果没有意外,他会在那里待上大概两年左右。
也就是说,眼下,从这一秒开始到晚上,就是留给顾惜瑶仅有的考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