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格尔兰度北境之地,冰原或者流亡之地都能用来形容它。
吹拂过北境的寒风,经年累月地积累着皑皑白雪,冻气渗透进地脉深处,犹如注入骨髓里的重汞。于是这片土地显得格外的荒凉。在它成千上万年的历史里,所有试图征服这片土地的伟大人物们都已经物是人非了,唯有冷寂的寒风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
正是因为这一点,它才成为了流亡之地。那些走投无路的生灵们,自发地跋涉到这片大地,为了寻求他们在这个时空里罕有的生存空间。而无论是曾经的冷月王朝,还是现在的凡森、都维玛等帝国都默许似的将一些重罪囚犯一并流放到那片土地。
它本应成为无序与混乱的天堂,可酷境迫使那些生灵为了生存而挣扎。他们彼此慰藉抱团取暖,构建出与外界相仿的城镇——作为最后的生存地带。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永久的冻土也封存了那些生灵的精神世界。以至于在汀克斯多年后重访这片大地的时候,他竟悲凉地发现那些过往的记忆都已经变成了满是象征意义的符号,而在现实里残留的痕迹融进了这似乎永远不化的白雪里。
他故地重游,记忆里的那座小镇已经换了一个模样。他在满是霜雪的木屋间徘徊许久,他记得那里曾是某个朋友的住处,可是岁月迁移,那些物那些人已经不再了。
木屋现在的主人好奇地端详了那个用脏兮兮的黑袍掩饰身份的神秘人。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选择来到这片不毛之地的。汀克斯默默承受着这个老妇人的视线,良久他才上前乞要了一杯热水。
老妇人答应了。她目光慈祥,总让汀克斯有一种面对长辈的感觉,可明明是他的年纪更大。
他喝完热水便离开了小镇。他在小镇外的一处雪坡附近长久驻足。
这里依然是老样子,似乎在小镇外的世界,时间都凝滞了。他终于拨下兜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出神地看向几个角落,往日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一帧帧地闪过。他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的一丝笑容,就好像记忆里的那些事物在他眼前重现了。
他的那些朋友和北境的小镇一样,一直在变化,一茬茬地冒出,又一茬茬地倒在了岁月的冷手下。可他偏偏属于卓尔,哪怕他自称罗裔,他始终无法摆脱自己是个卓尔的事实。他是长寿种,与这冻土一样寿命漫长得难以想象。
他深感现实的悲凉,又对它感到无能无力。他在这雪地里静默了很久很久,半是怀念过去的那些物那些人,半是思考未来。一直到某一刻,他觉察到笼罩了欧斯汀克的那股莫名的力量终于散去,他默默地打开了通往另一片时空的通道。
在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多年岁月的土地之后,汀克斯离开了欧斯汀克。
……
莫离体会了一次罗兰的感受,准确的说,来自凡森帝国的所有人都体会了一次罗兰的感受。在一阵恍惚之后,米修蓝的城门就近在眼前了。面对一种惊诧的目光,鲁博泽只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渐渐消匿在了空气里。
山德鲁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没有人不识趣地去追问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似乎蕾妮丝广场那一役成为了一个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帕斯楚跟着蒂兰与乌提尔齐走在后面,他临行前看了莫离一眼。那个男孩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点什么,莫离的沉默倒与他们这群败将巧妙地契合在了一起。
“走吧。”他冲着莫离伸手。
莫离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帕斯楚还以一份沉默。他的嘴巴又笨起来了,一点安慰的话都挤不出来。
“嗯。”莫离还是点头了,他忧心忡忡地抬头,却只能茫然地一路小跑,跟上那群人的脚步。
他们最终赶在午后见到了莉薇,话事人是蒂兰与乌提尔齐。他们跟着莉薇走进书房里,而莫离与帕斯楚被勒令站在了书房门口的两侧。他们彼此无奈地对视一眼,他们总感觉历史又一次重演了。几个月前,他们初次相识的时候,也是在这一类似的情况下等待责罚的。
书房里,蒂兰先是将她所见的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回到凡森帝国的这个女孩,语气里没了走之前的那么多的犹犹豫豫。
莉薇板着脸听完全部,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笑意很快湮没在了沉思里。
她思考了很久,那些她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分明很快就解决了,可是某些小事她又偏偏难以断决。这里面也有她不愿去思考的因素存在。
“那你们是怎么看莫离的?”她突然问道。
蒂兰一下子愣住了,她完全没想过她的姐姐会问出这个问题。按照蒂兰的想法,莉薇肯定早就有所断决了,可是事实却是那个问题兜兜转转回到了她们手上。她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不确定怎样才能保下莫离。
是一昧的说好话吗,可那会不会引起莉薇的反感呢;还是说如实道来,可是莫离的某些行径确实是违背了凡森的理念。蒂兰捉摸不透她的姐姐,莉薇一直是多变的,唯有对蒂兰的感情始终。
“我觉得……我会相信莫离的。”乌提尔齐没做多想,他径直说道。他的回答同样出乎蒂兰的意料,她惊诧地看向那个男孩。
“你的理由。”莉薇饶有兴趣地勾起嘴角。
“也许,在我知道他隐藏了那个秘密之后,我就将他当作是敌人了。”乌提尔齐回答得又快又响亮,这些东西他就已经打好腹稿了,“我一直把冷月当作是最大的敌人。可是直到我见到那个女孩的献身,在那个时候她明明可以不管我们任何人的,如果她足够自私的话……可是她没有……”
“仅仅只是这些?”
乌提尔齐一怔,他的眼神里透露着迷茫。
“我是说,我需要你真心的想法,而不是你来告诉我你看到的事实。那些事实蒂兰已经和我讲过了,你说是吗,蒂兰?”莉薇冲着蒂兰微笑,那个女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对着她的姐姐连连点头。
这回乌提尔齐沉默了很久,可是莉薇却一直在等着他的答案,包括蒂兰的答案。她看向书房的大门,似乎她的视线就能穿过大门抵达门口的那两个孩子身上。
“我愿意相信他一回,因为我相信帕斯楚,相信蒂兰殿下。我觉得他们看人的目光不会错的。”他苦着脸说道。
“还有呢?”莉薇不依不饶,似乎非要乌提尔齐说出全部的话。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到火海里的他的时候,我也愿意相信他了。”
莉薇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反倒看向了蒂兰:“蒂兰,那你呢?你听了那么久,想好要怎么回答我了吗?”
蒂兰看了看她的姐姐,莉薇的眼神里明晃晃地透露出鼓励的神色。她顿时有了某种勇气,她下定决心,缓缓说道:“我,我也会相信莫离的。我愿意相信莫离与罗兰就是无辜的。”
“理由?”
“没有理由。”蒂兰摇头,毅然决然地看着她的姐姐。
……
“真是怀念啊,就好像是昨天一样,距我们上一次这么站着。”帕斯楚突然说道。
莫离同样带着怀念,虽然他说出来的话又是另一个意思了:“有吗,我倒是觉得过了很久。分明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如果只是昨天,那也太掉价了吧。”
“也是。”帕斯楚干巴巴地接了一句,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话题给继续下去了,只能尴尬地和莫离大眼瞪着小眼。
还是莫离主动挑开了话题:“说起来,我并不是有意瞒着你们的。可是你应该知道,那些东西比较浑沌,真要解释起来是那么得复杂。我在想,也许很久以后,我真的找回罗兰了,我会完完本本地告诉你们全部。那应该不会是现在,可现实总是在和我们开玩笑……”
帕斯楚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想说,莫离,你可以更信任我们一点的。”
他的语气很诚挚,为此他一直盯着莫离的眸子。他想告诉莫离,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的,但有些东西不就是秘密吗。”莫离主动撇开视线,不愿看向帕斯楚的眸子。他苦笑着解释道,语气显得那么无力。
“是这样吗?”帕斯楚的语气也低落了下来。
“不完全是。我始终觉得有些东西非常深邃,如果说出来了我们反倒会失去很多。”
“包括罗兰吗?”
莫离一愣。也许是帕斯楚的这个问题太刁钻了,莫离足足花了数十秒的时间将思绪整理一番,他这才回答道:“一个更可怕的秘密。虽然真的说出来的话,你们会觉得荒谬可笑的,可它对我而言非常可怕,弥足深邃。”
他的语气严肃认真,以至于帕斯楚下意识地板正了站姿。
“是这样吗?”帕斯楚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像是明白了莫离的意思,又像是没有。他懵懵懂懂的,总觉得真实就在眼前,与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迷雾。
“那你会继续寻找罗兰的踪迹?”他忍不住转移话题道。他实在是不愿意再思考那个问题了。
莫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了。”
“那需要加我一个吗?”
“欸?”
“权当是一种回礼吧。”帕斯楚缓缓吐气,他眼底掠过一缕幽邃的彩华,“我不能原谅那个名叫茜拉希尔的女人,不管是出于哪种心态。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她是一种祸害。”
“你会有这样的觉悟真是少见。”莫离尴尬地笑笑。
“咔嚓”的一声后,他们身后书房的大门开了又关上。这两个交谈甚欢的孩子脸色一变,转身看向走出门外的身影。
他们是蒂兰与乌提尔齐。莉薇依然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在干点什么。
于是这两个孩子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乌提尔齐,怎么说?”帕斯楚急不可耐地问道。
“运气不错,姐姐决定放过莫离了。”蒂兰脸上的喜色难以掩饰,她抢先一步说道。说完之后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不自然地偏了偏脑袋。
乌提尔齐耸肩摆手:“就这样喽。”
“也好,那么去庆祝一下吧。”帕斯楚笑着提议道,“我倒是好久没有尝过米修蓝的食物了。”
“那我去叫斯图路和两姊妹。”乌提尔齐拍了拍莫离的肩膀,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乌提尔齐……”
“什么事?”才走了几步的乌提尔齐扭身看向莫离。
莫离的表情比较复杂,他嘴唇动了动,说道:“谢谢。”
“这没什么,本来就是你和你妹妹用行动说服我的。”他摆手示意,顺着走道渐渐远去。
“走吧,蒂兰殿下。”心情大好的帕斯楚邀请道。
蒂兰小脸微红,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声音是如此明显。
“好啊。”她应道。
莫离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皇宫。虽然他没能理解岚那句“让他们两独处一会”的意思,可他还是刻意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他远远地吊在他们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岚闲聊着。
聊着聊着,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记得鲁博泽说过,没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旅法师。可是他的师祖杰拉米似乎违背了那句话的含义,在那本书里,不是直接指出了莫离的名字吗。
那会是鲁博泽错了,还是说杰拉米也介入到那种算计中呢?
莫离不寒而栗,连带着他的脸色也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他瞥了一眼“伊坎之心”,这柄神器是在杰拉米的琥珀的引导下才得到的。
“怎么了?”他的耳边传来岚关切的问候。
“没什么。”他摇头。也许是他太疑神疑鬼了,正如鲁博泽的那个问题“这么费力不讨好的行为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呢”。他觉得自己一穷二白的,也没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
他冲岚微微一笑:“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