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见到一个人。
莫离默念道。
他的心趋于平静,世界遁空,形与声完完全全都消失了。
我想要见到一个人。
他又默念了一遍,然后想象出那个人外形。
首先是一头黑发,再是深邃得宛如暗黑虚空的漆黑双瞳。那个男人总喜欢穿着一身燕尾服,从头到脚熨得整整齐齐,从装束到理解上表现得一丝不苟。
我必须要见到他!
他念叨出了下一句话,想起那个男人化着浓妆的面孔,半张脸悲伤,半张脸微笑。
那个形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种玄之又玄的熟悉感驱使他将那个形象变得真实细腻。
下一刻,他感受到心湖深处那团无形透明的火花在熊熊燃烧,它拉扯自己的思绪飘过无尽的暗黑虚空,然后定位到一片时空。蓝天绿地飞快地从他眼角处略过,最终没入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上。
这种感觉,就像是冬日里的窗雾,得伸手将那片浓白给擦拭掉,方能看清窗外的世界。如今他透过火花,也是如此虚幻地瞧见了时空里的那个人的身影。
莫离定位到了鲁博泽,不,准确地说是鲁博泽让莫离定位到了他。
那个旅法师正悠闲地用银质的小刀割开一条鲫鱼的身体,嘴里哼着悠扬的小调。他忽地扭头看向天空的一角,正对上莫离所在的角度,随既冲着那个男孩暧昧一笑。
莫离先是一惊,但很快就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伴着魔力的驱动,一滴水,滴落在心湖世界。
伴随着阵阵倦意涌上心头,他正式抵达了这片时空——庭科威——鲁博泽的故乡,曾经“幻境梦储”构造的一个梦境世界的蓝本。
没等莫离从时空之旅里回过神来,他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看起来,你是遇上麻烦了。”
“天大的麻烦。”莫离苦笑道。
这是来自鲁博泽的问候,而当下,那个男人无声地将手上的小刀搁置在了砧板上,依然背对着莫离。
“这反倒是常态。”他在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在这一点上,你和以前的我们很像。”
莫离沉默着等待鲁博泽继续说下去。他大抵是摸清了那个男人的一部分性格——鲁博泽有点孩子气。他有时候真的带有一股子孩子气,尤其是在兴头上的时候。如果在这时候冒然插话的话,明面上的报复说不上,暗地里的小绊子倒是有不少。
“不过,那类麻烦在近些年里反倒少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莫离配合地问道。
“因为我从根源上解决掉了麻烦。”他猛地转身,双手同步舒展高抬,面露陶醉。
“听着,很多时候不是麻烦找上门,而是你根本就不够强。在你尚且孱弱的时候,就连呼吸,在某些人眼里都是原罪。遇上事情,你只能一件一件去办——至于那些难以迈过的大坎——更得细微地分析谋划下去。”
“可如果你足够强大……”他睁开双眼,遥遥指向莫离,“见过狮子吗?”
莫离点头。
“狮子会为蝼蚁烦恼吗?不,它从来都不会!”鲁博泽语气笃定。
“哦?!”莫离装出一副听懂了的样子,只是这表情越看越显得敷衍。他毫无诚意地拍了拍手,然后直勾勾地看向鲁博泽。
鲁博泽不耐地轻“啧”了一声,收敛起那略显浮夸的演技:“说说吧,你的故事。我一向是很有契约精神的,曾经做过的允诺就不会食言。”
“不过这地方……”莫离迟疑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稍显拥挤的屋子,墙壁应当是被数次涂刷,现如今呈现出一种乳白色,稍高一点的地方开着三面窗,能远远地看见窗外草地与天穹的交际线。
乍一看,这应当是间适合谈话的屋子。可是……
堆积的各类食物原材料、几处架起的炉子与摆在鲁博泽身后的砧板小刀等等,无一不在表明这间屋子的真实身份——厨房。
“这没什么不对。就算是我,偶尔也想吃点东西,满足一下自己的味觉。”鲁博泽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舌头,“只是这样无欲无求地活着,那可太无聊了。”
“我们都是为着欲望而活的。”
“欲望?”莫离满是诧异地看着鲁博泽。
他不可否认地点点头,道:“正是某种欲望才促成了我们的行动,不然你也不会选择找到庭科威来,对吧,小骑士?”
“很显然,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你的能力无法满足你的欲望的需求。同样的事情我们已经见过一次了……”鲁博泽狡黠地眯起眼睛,将莫离渐冷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我对结局充满了好奇,尤其是你那种……”
“无力抗争所谓既定事实的行为。这真是一出优秀的戏剧啊!”
莫离深深地吸了口气。
像鲁博泽这种充满挑衅意味的口吻他听得够多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避免不必要的情绪出现。
这个男人说的话很难听,但其中有一点是对的。
莫离的欲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他需要算计的是一群可怖的家伙,每一个存在都能轻易地碾死他,甚至制造出宛如炼狱的结局。追溯根源,确实是他自身不够强大。
为此,他不得不去寻求帮助,找上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
“你们是对的,我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
“话先说在前头,我们不会下场陪你去玩那种过家家的游戏,你也别指望让我们再去一趟欧斯汀克。”没能见到莫离气急败坏的表情,鲁博泽无不失望地说道,“这也有违约定了。”
“所以那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我,我只按照我们的契约行事。”莫离回答地铿锵有力。
“你们不是要听这个故事吗?我……”
“打住。”鲁博泽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我们突然改变主意了。对我们而言,这件事并不着急。至于现在……”
他扭头看向自己处理了一半的鲫鱼:“马上就是早餐时间了。你来庭科威前吃过早餐吗?”
莫离一怔,清秀的面孔上浮现些许愠色。他强行压下这种感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平缓且不带任何情感:“还没呢。”
“哦,也好!”鲁博泽拾起小刀,轻抚刀刃,意味深长地看向莫离,“尝尝我的手艺也不错。”
“欧缇斯!!!”
……
那声“欧缇斯”的呼唤召来了一个年老的仆人。他一身装束严谨到了极点,雪白的发丝被刻意打上了发蜡一类的玩意,紧紧贴合在脑袋上。一身纯黑的燕尾服是被精心熨帖过的——几乎很少能看着褶皱——贴合地套在他身上,呈现出一股超越年岁的契合感。
莫离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这个老人。
他揣测这个严谨古板的老人在鲁博泽手底下的地位不低,极有可能是管家一类的角色。
“欧缇斯,来客人了。”
“是的。”欧缇斯优雅地行礼示意,蔚蓝双眼的目光一刻都没从鲁博泽身上离开过。
莫离不动声色地低垂下眼睑。他发觉这个老人可能比他想得要特殊。至少一般人在这个年岁里,不可能有这么纯粹清澈的眸子。
那对蔚蓝绝对没有染上任何浑浊的色彩。
“按照那套礼节招待他吧。”
“您是认真的?”
欧缇斯愕然的看向鲁博泽,他古井无波的面孔上褶皱微颤,语气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莫离暗地里又把他对这个老人的评价提升了一个档次。鲁博泽自始至终都对“泽西”与“伊雷撒”的形象念念不忘。因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他用出“您”这类适用于单人的称呼的,起码得是在他心底有几分地位的。
相比于这点,两人诡异的交流氛围反倒显得次要了。
“当然了,我可没开玩笑。”
欧缇斯闻言,神情肃穆地再度行礼,然后说道:“一切正如您所愿。”
他这才看向莫离:“抱歉,这位客人,让您久等了,请问需要我怎么称呼。”
“莫离,莫离·修·兰瑟。”
欧缇斯颔首示意,他平举右臂同时微微躬身:“兰瑟先生,这边请。不介意我稍稍占用您早餐前的一段时间,为您介绍鲁博泽庄园吧。”
“这……”莫离哑然地看了看笑容玩味的鲁博泽,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欧缇斯。他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麻烦你了。”
于是,在欧缇斯的带领下,他们走出这间独立的厨房,绕着庄园内部逛了一圈。
鲁博泽的庄园很大很精致,装饰繁多却并不杂乱,反倒井然有序地被安排在恰当的位置。
生长繁茂的常青树被精心修饰成各类动物字符的形象,四周点缀花草。小型灌木簇拥着几座线条柔美的塑像——据说这些塑像出自庭科威雕塑名家之手。
欧缇斯似乎尤为喜欢这些塑像,中途数次停顿下脚步,试图给莫离介绍塑像背后的故事。莫离听得断断续续的,总算是对这座庄园有了大致了解。
在接连穿过庭院和堂皇装饰的大厅之后,欧缇斯引导莫离在一张长桌右侧坐下,而他本人则侍奉在莫离身后。
不出一会,鲁博泽就端着两个被遮盖住的大盘子出现了。
“欧缇斯,你有按照之前说的做了吗?”他放下盘子,问道。
“并没有,先生。”
“你跟了我们很多年了,应该清楚有些话,我说了,你就得做到。”
“是的,先生,但现在并不合适。”
“那么尽快。”他将其中一个盘子推到莫离面前,“我们的客人可不能一直白白等下去啊。”
他转而笑眯眯地看向莫离:“你的看法呢,小骑士?”
莫离一言不发地伸手按住盖子,然后缓缓发力将盖住早餐的盖子高高提起。
“这可以算答案吗?”他将盖子放在一旁,低垂眼睑道。
他还是没法接受鲁博泽的品味,那种将一切当作戏剧规划、安排、发展的恶趣味,还是那么得令他厌烦。只是,莫离现在不得不去接受这一点,强迫自己去接受这一点。
“算,这是一个好回答。”鲁博泽眯起眼睛,他伸手拍了拍莫离的肩膀,然后快步回到自己的主座上。
“来吧,说出你的故事,我洗耳恭听。”鲁博泽把自己面前的盖子掀开之后,双手手掌向下平放在桌子上,“但愿它能精彩到让我忽略这顿早餐。”
……
欧斯汀克,夜鹗城塞,兰瑟斗技场。
第六日的角斗还未正式开始,环形斗技场里已经聚拢来了海量的观众。随着交流会进程的推进,关乎这座斗技场的热潮非但没能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在这样一股热潮的推动下,看席的位置越发得稀少珍贵了。
帕斯楚好不容易在茫茫多的人流里找到几个熟悉的背影,转眼又很快失去了目标。他半是气恼半是尴尬地抬起手,挠了挠额头。
“是我多心了吗,总感觉这座城塞里在酝酿着什么。”他想起最近老是神出鬼没的莫离,喃喃道,“还是说,这其实是莫离最近行踪诡谲,让我不由地想多了?”
他实在不敢保证这种感觉的正确与否。
就在他将要陷入沉思的时候,斯图路与安东尼总算是顺着人流挤到了帕斯楚身旁:“喂,帕斯楚,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啊,没什么……你们来了也好,看看这次的选手吧。”帕斯楚好不容易聚拢来的思绪被两人直愣愣地打断了,他不得不转移话题,看向斗技场。
“有谁值得关注的吗?”安东尼不解道。
上午的几场比赛,都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公国,更别提有哪些重量级的人物了。
“一个叫‘阿里安·皮尼’的家伙。最近帝国的情报也渐渐朝我们公开了,据悉这个男孩在这两天里与卡尔顿联系密切。”帕斯楚解释道,“他会出现在今天的交流会里,或许我们可以通过他去了解卡尔顿。”
“真有这么顺利吗?”斯图路不由怀疑道。
“没办法的办法……”一提到这一点,帕斯楚也有些泄气了,“如果走正常途径能得到与卡尔顿相关的资料,我也不会寄希望在这种小事上。”
“但愿吧……”被点到痛脚,几个男孩神色黯淡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