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太早。
远处青山含黛,城外江河流水湍急。
啾啾的鸟鸣,嘶扯着哑音,在火光掩映的天际盘旋。
长歌仰头,凝望一弯冷月,亘久不能言语。
倘若当年长生殿的丝竹管弦没有被中断,倘若她的生辰礼夜没有被炮火点燃,倘若长生公主的出生不是一个笑话……
那么,草原辽阔,他将是马背上最勇敢的男儿,他可以自由的飞驰,他可以痛快的喝酒,他会娶一个心爱的姑娘,弹一曲马头琴,在广袤的天地跳舞,在温暖的毡房安眠。
尹简。
这个她心上的人,在没有她的人生里,他定会幸福无忧。
亦或者,那一夜的兵荒马乱,她不曾逃出生天,她同凤氏所有的族人一起葬生火海。
那么,往后这多年,她不用戴着镣铐苟活,不用笑靥如花的行走在尖刀上,那么今日一切的痛苦,都不复存在。
“你知道么?我最害怕醒着的时刻。它意味着,不能做梦,不能逃避,不能假装失忆不在乎任何。它会逼着我面对现实,面对选择。”
夜幕下,她声线空洞,悠悠叹息声仿佛从远谷而来,掠起无数怅惘。
凤寒天与长歌并肩而坐,他手指天上的北斗七星,“小的时候,我问过父皇,为什么这七颗星每次出现的季节、时间和方位都不一样?父皇告诉我,任何事物都有它注定的宿命,有它存在的方式,无法改变。”
“父皇骗人。”
“为什么?”
“若无法改变,父皇为何逆天而行,强娶亲妹为妃?又为何……”长歌如鲠在喉,她顿了顿,红唇勾起嘲讽的笑,“为何生下我?”
“长歌!”
凤寒天重瞳浮起惊色,他定定望着她,“你的身世,是谁告诉你的?你心里在恨父皇么?”
“我不知道。恨还是爱,我分不清了……哥哥,我宁愿这世上从来没有凤长歌,宁愿我所经历的所有,都只是一场梦。”
“因为尹简么?是尹简的存在,瓦解了你的意志,让你对凤长歌这个身份产生了厌恶,是么?”
凤寒天犀利的言语,道破长歌掩在内心的软肋,她怔怔看着他,湿意从眸底一寸寸蔓延,“对。你问我,是否愿意将尹简先杀后剐挫骨扬灰,我的回答是,不愿意。”
闻言,凤寒天身躯微微一颤,“那么,你定不会和我公开相认,不会助我复国的,对么?”
“离岸为我蒙面,你不是已然明白了么?又何必……”
“我想听你亲口说!”
“好。”长歌伸手按了按双眼,嗓音低哑的说,“我知道我是凤长歌,一生的烙印,哪怕是死,也会魂归凤氏。我原本的宿命同你一样,报仇复国就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意义。可是,我偏偏爱上了仇敌。我挣扎过痛苦过也放弃过,但情这个东西,它会让你欢喜让你忧,让你明知再走一步是悬崖,却心甘情愿的跳下去。呵……我知道我不忠不孝,愧对父皇,愧对列祖列宗,但我依然决定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凤寒天蹙眉,顿了顿,又问她,“那你希望我和尹简谁胜出呢?”
长歌摇头,“不知道。”
凤寒天抿唇,幽幽道:“这一场大战,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便有定论。赢的人坐拥天下,输的人死无葬生之地,不会有第三种结果。”
“哥哥,你……保重!”长歌鼻尖一酸,氤氲了双眸。
凤寒天扯唇笑,“我若是保重了,他呢?他死了你怎么办?”
“我原本想隐居大漠,再不问世间生死。可是……可尹简若是死了,我恐怕会忍不住去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舍得让他一个人走。”长歌嘴唇颤抖,哭音隐隐。
凤寒天伸展长臂轻揽上长歌的肩头,墨色长夜,他瞳孔渐染朱红,他柔声说,“若死的人是我呢?长歌,我们兄妹迟到了十五年的相认,我还没跟你一起呆够呢。”
“哥哥,若你死,长歌一样陪你,以死赎罪!”长歌泪水终是溢出了眼眶,手心手背,不论刀子割在哪里,都令她痛不欲生。
凤寒天却扬唇笑了,他温凉的大掌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他说,“长歌,我不怪你,甚至你的选择正是我所希望的。从前身在大秦时,我便知你已对尹简生情,尽管你努力克制,但惠安寿辰那夜,你拼死护他,便不甚明了。如今,你退居身外作壁上观,于你是最安全的,别轻易说死,人活一世不容易,父皇当年拼命保全你,便是希望你长生,你若为尹简殉情,教我这个哥哥后半生如何心安理得?若换作我不在了,我更不要你陪我,也不需要你的赎罪,你替我做好一件事,我在九泉之下已然欣慰。”
“什么?”
“尹灵儿。”
“她?”长歌倏然一震,“我不明白。”
凤寒天凝着她,目色深沉不容置喙,“长歌,拜托你为哥哥保住灵儿性命,护她安隅!”
“哥哥,你在说什么?尹灵儿现在你手中,即便你死……待她回归大秦,她是大秦的公主,怎会有危险?”长歌仍是不懂,原本是她想救尹灵儿,此刻却换成了凤寒天请她保护尹灵儿?
凤寒天沉默一瞬,道:“长歌,我不想瞒你,尹灵儿与我已私定终身,若我坐得了这天下,她自是安全,一旦我败北,她回归大秦皇室,那么……已非处子之身的她,处境堪虞!”
长歌震惊至瞠目,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凤寒天起身,原地踱步,“试问,大秦皇室如何能容下一个与反贼头目私相授受的公主?哪怕她是太后亲生之女,亦逃不过通敌叛国的死罪!”
“尹灵儿她……”长歌胸腔起伏不定,她直直盯着凤寒天,“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你们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凤寒天摇头,“不知。她至今以为我是林枫,以为我只是一个无路可走不得不投靠凤寒天的绿林人士。她还在做着天真的梦,希望我能带她私奔,带她离开江南,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偶尔,她也会劝我投降尹简,她说她定为我求情,让尹简赦免我的罪,然后招我为驸马。呵呵,你看,这多傻的一个丫头,特别好骗。”
“可是,哥哥却爱上了,不是么?而且若非深爱,你不会顾及她生死的!”长歌缓缓站起,突然间觉得,他们凤氏皇族幸存的两个人,都变成了笑话!
凤寒天苦笑,“是,莫名其妙的朝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了。”
“可是哥哥,我能做什么呢?”长歌大脑凌乱,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尹简。”凤寒天沉声道出两个字。
长歌一怔,“你要我去求尹简?”
“不论你用什么方法。除了你,没有人能左右尹简的决定。”凤寒天道。
长歌一时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应承。
凤寒天见状,不禁着急,“你不愿意帮我么?长歌,我知道灵儿曾经跋扈骄横得罪过你,但是……”
“哥哥多虑了,长歌没有那般小气。只是……长歌希望哥哥活着,哪怕失败,也不要轻易放弃生的机会!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的保全尹灵儿,同样我也会保全你!”
说到此,长歌气血上涌,她一瞬不瞬的盯着凤寒天,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的说,“我也想求哥哥一件事,可以么?”
凤寒天喉结滚动,他蓦地扯唇轻笑,“你想让我放尹简一条生路,对么?”
长歌语速飞快,“是!在我心里已经顾不得国仇家恨了,我在乎的两个人,亲人和爱人,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死!倘若大秦亡国,倘若你肯放手,我会带着尹简远走高飞,此生永不踏入中原!”
“妹妹。”凤寒天俯身拥抱长歌,他低低的叹息,“你也很天真,你知道么?你不了解男人啊。”
“不!我不想管你们男人的骄傲和尊严,我只想留住我爱的人!为了复仇,我已经失去太多了,我承受不起了!”长歌泪如泉涌,脆弱的神经已然崩溃。
凤寒天笑,“别哭,我还从未见你哭过,这模样可真丑。”
“别开玩笑了,小爷没心情!”
长歌怒吼,一拳捶在他背部,他闷哼一声,却仍是笑,“不信你去问尹简,他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为什么?”
“长歌,顺其自然吧。人生不会到处是圆满,总会有遗憾的,想开点儿。”
“不——”
长歌陡地甩开凤寒天,她一步步朝后退,“我要改变这场战局,我现在就去找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