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把沈臻静和杜昶扯到了一起,杜氏气昏了头,当即拍案而起。站起来之后,她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和杜昶身上游移,又万分后悔。她对针婆子这句话反应强烈,不正好说明针婆子所言真实,而且是她刻意遮掩的事吗?她一向深沉机警,可此时却关心则乱,被逼上了死角,不得已才暴露了自己的短处。
沈臻静听到针婆子的话也很吃惊,银柳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她很想知道下文。杜氏打断了针婆子的话,而且反应这么激烈,令她心里很别扭。又看到杜昶发了威,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希望杜昶能冷静下来,最好让针婆子把话说完。她春心荡漾,早已忘记自己身处公堂,一言一行不慎,都有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坐下。”沈慷狠狠瞪了杜氏一眼,心中恶气得以宣泄,可他却更不舒服了。
杜氏乖乖坐下,回头看到沈臻静正注视杜昶,她气得直咬牙。她苦心培养的女儿真是鬼迷了心窍,怎么会看到杜昶这无家势、无地位、无功名的人呢?吴氏扫了杜氏和沈臻静一眼,笑得别有意味,又把沈臻萃拉到身边亲昵低语。
刘知府摸着惊堂木,注视了杜昶一会儿,才问:“杜公子有何话说?”
杜昶冲刘知府抱拳道谢,之后,他转向沈荣华,冷笑问:“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沈二姑娘?让沈二姑娘费尽心机、几次设计陷害,还请沈二姑娘明言。”
“莫名其妙。”沈荣华摇头冷笑,根本不在乎杜昶的质问,长舒一口气,才说:“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杜公子虽得我祖父青眼赏识,但我不敢认同祖父,在我眼里,杜公子如同平凡路人。若一个陌路之人不侮辱我、欺负我,不挑衅我的底限,我根本不屑于理他。杜公子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我,又为什么认定我费尽心机陷害你呢?一个路人只是偶尔同我走一条路,我没事就招猫逗狗陷害他?杜公子认定我很闲?再问一句粗俗话,杜公子认为我是闲着没事吃撑的人吗?”
沈荣华话音一落,就引来笑声一片,尽管这笑声中有吴氏等人的嘲笑声。而她毫不在乎,仍端坐在椅子上,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根本屑于理会杜昶。两世交葛,无尽恩怨,她已对杜昶了解得极其透彻,杜昶的缺点正是她的利剑。杜昶表面上清高洒脱,平易随和有度且温文尔雅,实际上他内心自卑阴暗、心胸狭隘、狠辣恶毒且精于算计。只要把他逼急激怒,他就会丧失冷静,从而原形毕露。
此时,杜昶怒了,离现原形也不远了。沈荣华只要从容淡定,把对他无尽的轻蔑都渗透在笑容中,以神态鄙视他,就能逼得他慢慢丧失理智。
杜昶面红耳赤,尤其看到沈荣华淡然轻嘲的神态,他恨不得扑上去狠狠撕咬她,把她的面具、把她的画皮咬破撕碎,露出她丑陋可恶的真面目。他也清楚自己的处境,也知道此时不能跟沈荣华叫板,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他只是拿沈家的清誉在沈慷面前挑拨了几句,又跟夏嫂子说了几句闲话,这在他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沈荣华为什么想毁掉他的前程、还要把他逼尽绝境?
卢同知见杜昶盛怒不已,怕影响审案的进程,赶紧过来劝阻。有人来劝,杜昶的理智就战胜了冲动,可他对沈荣华的怒恨有增无减。
刘知府见杜昶平静下来,拍响惊堂木,说:“针婆子,你接着说。”
“刘大人,小女有话要说。”沈荣华给刘知府行了礼,又给李嬷嬷使了眼色。
“住嘴。”没等刘知府开口,沈慷就怒了,若不是他行动不便,看他的样子都要扑上来打沈荣华了,“此处虽是临时公堂,也代表官府的威望,不是你能胡言乱语的地方。老二,你也不管管她,我们沈家女儿的闺誉全让她给败坏了。”
沈恺强笑几声,站起来冲刘知府行了礼,又转向沈慷,说:“大哥,二丫头这几天在篱园主事,过几天又要应大长公主之命代管篱园。开眼的人都知道,别说以后,就是现在,我们在篱园都要倚仗她,怎么说也要给她几分面子吧?我们沈家女儿不少,若都象她这么败坏闺誉,估计连今上都要高看一眼了。”
“你……”沈慷挣扎着想从软榻上起来,结果浑身疼痛,又乖乖躺下了。
沈恺不理会沈慷发怒,冲众人抱了抱拳,又慢腾腾坐下了。那姿态、那神情就象是对众人说我女儿给我争气了,你们都来恭喜我吧!别矜持、别客气。
杜昶重重冷哼一声,说:“我说沈二姑娘怎么敢肆无忌惮呢,原来要代管篱园了。大长公主慧眼慧心,被人蒙蔽恐怕也只是一时之事,还请沈二姑娘慎言慎行,多积阴德。举头三尺有神明,若人德行有亏,必遭恶报,这是古今之公理。”
他这番话引来了诸多唏嘘感叹,也引起了沈慷、杜氏、沈臻静、万姨娘及吴氏和沈臻萃母女等人的共鸣。在沈家,沈阁老一死,沈荣华就被踩进了烂泥,谁成想她能这么快咸鱼翻身。在他们看来,沈荣华没特殊之处,得大长公主青眼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可她偏偏不安分,还作威作福,不让她遭报应都天理不容了。
沈恺气急,刚要开口斥责杜昶,就被沈荣华以眼神制止了。口舌之争占了上风也能让人心里痛快,可沈荣华不想占这个上风,她想得到更实际的东西。若能让杜昶气急败坏,却又不敢明说,从而导致他丧失理智,这才是真正的上风。
“多谢杜公子提醒,不过——”沈荣华轻叹一声,看了看被杜昶打碎的长颈花瓶,很为难地说:“刘大人,小女不敢置喙审案,只想说这花瓶。”
刘知府忙问:“这只花瓶怎么了?”
“回大人,这只花瓶不是稀世珍宝,也不是传世古玩,它出于太宗启顺年间的江东官窑。这长颈雕花缂丝花瓶原是一对,而篱园只有一只,因并不是珍品而无人在乎。不成想昨夜黄公公只在这里逗留了片刻,就看中了这只花瓶,说是李大总管府上收藏了一只。李大总管酷爱这只花瓶,还说要花五千两银子寻找这一对之中的另一只,黄公公要出五千两银子买下这一只花瓶去送给李大总管呢。”
沈荣华所说的李大总管就是宫中的都领侍太监李得隆。他原是侍候先皇的一个小太监,只因替先皇挡过刀,陪先皇钻过狗洞,是主仆却有患难情意,很得先皇信任。今上登基之后,封他为都领侍太监,是后宫太监和宫女的大总管。别说是后宫一干奴才,就是朝廷官员和太后、皇后也要买他几分情面。
李大总管肯花五千两银子找一只并不珍贵的花瓶,可见他情有独衷。话又说回来了,凭他今时的身份地位,喜欢什么还用自己花钱淘澄吗?这世道最不缺开眼的人,这不,黄公公一见这个花瓶就要出银子买下来送给他。他开出五千两银子的高价只是提高了花瓶的价值,碰上谁倒霉只能花钱免灾,比如杜昶。
如今黄公公要花五千两银子买下送给李大总管的花瓶被杜昶一把打碎了。这事要是让李大总管知道,黄公公再“美言”几句,连刘知府都要吃挂落了。
“你、你……”杜昶指着沈荣华,气得说不出话了,连手指都哆嗦起来。
“是老身办事不周,姑娘本来交待要把这只花瓶搬出去的。”李嬷嬷长叹一声,亲自带要收拾花瓶的碎片,见杜昶又要指斥责难沈荣华,她冷哼说:“杜公子,你就消停些吧!李大总管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惹怒了他,恐怕连宁远伯府都救不了你。老身劝杜公子就是受点儿委屈,也要把这件事平复了才好。”
起初,沈臻静听沈荣华说这只花瓶是黄公公要花五千两银子买下送给李大总管的,她第一反应就是沈荣华想讹诈杜昶,这令很气愤。可听李嬷嬷一说,她满心气愤就转化成了担忧,杜昶已被官府当成嫌犯控制,若再惹下这桩是非,就真有大麻烦了。宁远伯府最擅长明哲保身,就算能救杜昶,会不会救都是未知数。
杜昶很清楚自己又中了沈荣华的圈套,可他不敢再发作,因为他接下来要面临的问题不是侮辱责难沈荣华就能解决的。他表面清高,其实最想攀附权势,内心却对权势无比热衷,对于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他有一种本能的发怵。听说被他打碎的花瓶是李大总管想要的,他气得心肺欲摧,却又手足无措了。
沈荣华暗哼一声,站起来冲刘知府施礼,说:“打扰刘大人审案,小女自知罪过,请刘大人恕罪。杜公子打碎这只花瓶只是节外生枝之事,小女希望刘大人能妥善解决,给大长公主和李大总管一个交待,毕竟杜公子是刘大人带到篱园来的。小女想请刘大人稍后再议此事,当下还是继续审案为重。”
“刘大人还是先审案吧!”沈慷有史以来第一次认同了沈荣华的话。
“好,审案之事不能耽搁,花瓶之事稍后解决。”刘知府掐了掐眉心,暗示卢同知开导杜昶几句,他又一次敲响惊堂木,让针婆子抓紧时间说话。
针婆子磕了几个响头,定了定神,说:“银柳又嘟嘟嚷嚷说了几句话,民妇也没听太清楚,就见她满脸怨气,可能是死摧的。大姑娘从正房出来,看了看院子里没人,就去了角房,刚进去就跟银柳吵起来了。民妇想听听她们吵什么,就听到一声尖叫,又有什么东西打碎了。民妇想着可能是银柳对大姑娘无理,就想去叫人,刚走到月亮门,眼瞅着东跨院就被飞来的两个火球炸塌了。”
沈臻静虽说戴了帏帽,又躲在杜氏身后,有花树掩映,但这临时公堂中有多数都看到她了。听完针婆子的话,各色目光扫向杜氏身后,这其中就包括刘知府和卢同知。沈臻静赶紧低下头,安静站立,只怕杜昶看到她慌乱紧张的模样。
杜氏如坐针毡,却不能乱动一下,只能咬牙忍耐。看到吴氏和沈臻萃窃窃私语,不时冲她投来讥嘲的目光,她恨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别说沈臻静只是打了银柳,就是把银柳打死也不算大事,只是她受不了众人别有意味的目光。
刘知府和卢同知互看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东跨院坍塌时,银柳明明可以跑出来,因头部受伤昏迷,才死在角房门口。象银柳这种家生子奴才,别说是被主子打昏而耽误逃生,就是被主子打死,也民不报、官不究。所以,银柳之死只能算意外伤亡,官府不会因此而惩治沈臻静。只不过沈臻静太过狠毒,连刘知府和卢同知都在心里对她颇有微辞,他们的家眷更会把沈臻静当成洪水猛兽看待了。
“你可还有话要说?没有就退下去。”
针婆子见刘知府让她退下,没有说赏她,有点着急了,说:“银柳还说大老爷受了伤,连如厕这等私密事都是她伺候的,大姑娘起初答应让她给大老爷做通房丫头了。大姑娘骂她痴心妄想,要是敢多嘴,就把她打一顿配给一个卑贱肮脏的马夫。银柳说大姑娘要是说话不算数,她就把大姑娘见不得人的事抖出来,让杜公子看清大姑娘的真面目,大姑娘就别想嫁给杜……”
“住嘴——”沈慷、杜氏还有杜昶齐声喊呵针婆子,连临时公堂都安静了。
杜氏最怕别人知道沈臻静爱慕杜昶,她苦心培养的女儿不能低嫁。可针婆子在临时公堂上抖出了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不只沈臻静的闺誉受损,还会影响她高嫁名门。她对这事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不令她闹心地膈应才怪呢。
杜昶浑身难受,却不知道该做何反映了。他不过是不愤沈荣华冷落他,就想让夏嫂子带几句粗野低俗的话敲打沈荣华。他认为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却不知惹恼了哪路神灵,倒霉事接踵而来。他先是被当成杀人嫌犯控制了,又被针婆子这样的人胡说,还打碎了李大总管想要的花瓶,现在不知道怎么又跟沈臻静扯到了一起。沈臻静的相貌实在难看,若她是出身皇室望族的嫡女还可以考虑,可她的父兄也不出息,祖父又死了。被这样的女子看上令他做呕,这才是他的大麻烦。
卢同知冲针婆子挥手,说:“你先下去吧!下一个是宋嫂子。”
宋嫂子自被点了名,就一直偷偷看杜昶,见杜昶给她使了眼色,她才有了说话的底气。沈荣华一直看着宋嫂子,而宋嫂子总在躲避沈荣华的目光,神情也不似刚才那般苦大仇深了。看来宋嫂子要反水了,还好没交待她说什么、做什么。
至此,沈荣华确信宋嫂子是杜昶安插在篱园的眼线。杜昶无财,不知道他给了宋嫂子什么好处,让宋嫂子为他办事,难道宋嫂子被他那张俊脸吸引了?这倒是一桩妙事,她可以借此打击沈臻静,又能给杜昶一个不大不小的回击。
“民妇、民妇也没什么话要说,民妇只是想说夏嫂子最不是东西,被二姑娘给银子利用,恩将仇报,在知府大人面前陷害别人,大人千万别听她的,她们……”
“夏嫂子是谁?她在本府面前陷害谁了?本府为什么要听她的?”刘知府听说宋嫂子言语中的端倪,重重敲响惊堂木,怒斥:“你这妇人真是胡言乱语。”
卢同知冲衙役挥手说:“把她带下去。”
宋嫂子还想再说些什么,被衙役很衙役很粗鲁地拖走了。其他几个要提供消息的婆子都有些胆怯了,也没说出什么要紧的消息,问讯很快就结束了。刘知府和卢同知商量了一番,接下来要提审放火烧祠堂的婆子,这才是重头戏。
“小人还有话要说。”秋生急匆匆进来,跪倒在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衣人。秋生跪倒,两个黑衣人却冷着脸,抱着胸站立,根本没有要跪刘知府的意思。
刘知府一看他们的打扮就猜到是揽月庵的暗卫,不敢要求他们下跪,只对他们视而不见,很和气地问秋生,“你刚才也提供了消息,这回还有什么要说?”
“回大人,昨夜篱园的祠堂、花房和茗芷苑的后罩房都着起了大火,草民知道纵火行凶者是谁。”秋生看了看身后的黑衣人,又说:“纵火行凶的主谋是大公子,还有礼山礼海和几个庄丁,他们先是在这几处洒了煤油,才点的火。”
“你这个狗奴才,竟敢诬陷主子,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沈慷情绪激动,突然发威,不知触动了身上哪条经络,疼得他呲牙咧嘴。
杜氏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秋生,但她没开口制止或责骂。沈谦昊是昨夜纵火的真凶,她和沈慷都很清楚,沈慷可以威威赫赫装糊涂,她若是也这样,就有欲盖弥彰之嫌了。秋生揭露沈谦昊是纵火的主谋和真凶,支持秋生的人是他身后那两个黑衣人。杜氏不认识这两个黑衣人,但她猜到他们是揽月庵的暗卫。
她很清楚秋生这时候举报沈谦昱纵火烧毁祠堂是受人指使,而指使者就是要把沈谦昊推于人前,让世人都知道沈谦昊烧毁了祖宗灵位,这一点就能成为他一生受制于人的污点和把柄。至于指使者是谁,杜氏不得而知,但她并不怀疑沈荣华。她认为沈荣华虽得大长公主青眼,但还不至于能指使揽月庵的暗卫。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此次杜氏不怀疑沈荣华只能说明她犯了一个谨慎的错误。因为穿黑衣的男子不可能都是揽月庵的暗卫,还可能是虫七的手下。
沈荣华小施一计,轻轻松松就把杜氏带到了沟里。官府怎么判沈谦昊纵火一案,她无权也不会干涉,她只是想让世人都知道沈谦昊纵火烧了沈阁老和沈家虚祖的灵位。将来沈谦昊若能晋身官场,御史言官肯定会把他当肥鱼来抓。
刘知府和卢同知低语了几句,给衙役头目使了眼色,又转向秋生,说:“你提供的消息很有价值,一会儿去师爷领二两银子的赏赐。但昨夜的大火并没有烧伤人,大长公主又让沈家赔偿了修葺篱园的费用,纵火之事就不立案了。”
听到刘知府的话,沈慷和杜氏及沈臻静都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也不会唏嘘了几声。秋生悻悻地跟着师爷下去领银子,衙役头目也悄悄跟出去了。
沈荣华看到衙役头目跟着秋生出去,微微摇头暗笑,这一回,刘知府上钩了。
刘知府看了看天色不早,重重拍响惊堂木,让衙役把那几个放火烧祠堂的婆子带进来。沈荣华已让佟嬷嬷做好了准备,那几个婆子就押在临时公堂一侧的角房里。衙役很快就把婆子们带进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互通消息的婆子和媳妇。
那媳妇就是红顺的妻子、披红的嫂子翠花,她进来看到披红,马上就哭成了泪人。披红怕暴露两人的关系,把头扭到一边,偷偷饮泣。
杜氏一见这几个婆子媳妇进来,就摆正了坐姿,用森冷阴沉的目光居高临下盯着她们,令人不寒而栗。几个婆子都低垂着头,但仍能清晰感觉到来自杜氏的逼迫,那种天然形成的主子的威严不容许她们有任何逆反的心思。杜氏见这些婆子都乖乖臣服于她的压力,就放下了心,她谅这些婆子也不敢说实话。
虫七身穿黑色短褐,腰间插着一根竹笛,笑意吟吟走进来,轻咳一声,就站到沈荣华身后。沈荣华给虫七使了眼色,又冲杜氏和那几个婆子抬了抬下巴,虫七会意,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听到他的口哨声,那几个婆子下意识地往一起挤了挤,身体轻颤。那种来自生命底限的恐惧比杜氏干巴巴的逼迫更让她们害怕不已。
“下面所跪何人?家住何处?速速报上姓名。”刘知府拿起惊堂木连拍了三下,他也知道这几个婆子才是此案的关键,之前做的审问不过是铺垫而已。
几个婆子报上姓名,并言明她们的住处就是杜氏的庄子。翠花见几个婆子回答得很利落,赶紧看向披红,没得到任何暗示,只好报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刘知府摆足官威,冷眼盯了她们一会儿,指名让一个姓毕的婆子回答问题,其他人做补充。并言明若毕婆子撒谎,其他人若不更正,所受的惩罚比毕婆子更重一层。
“本府不再一条一款审问你,你自己说,从你们来到篱园开始说。本府已掌握大量证据口供,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本府一听即明。毕婆子,你开始吧!”
毕婆子给刘知府磕了头,瞄了杜氏一眼,接着又看了看虫七,开口道:“回大人,正月二十八那天,庄子里的管事红顺跟民妇几人说大姑娘来篱园了,身边伺候的人不多,让我们几个老婆子第二天到篱园这边当差。他还说太太去京城还没回来,让我们都听命于大姑娘,还嘱咐我们不要跟沈家和篱园的下人打交道。”
“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回大人,八个。”
刘知府和卢同知对了一下名单,点头道:“你接着说。”
毕婆子又说:“民妇几个来了篱园,何嬷嬷就跟我们说沈家二姑娘和大姑娘不对付,让我们找机会给大姑娘出口恶气,最好找个傻小子把沈二姑娘的名声毁了,再逼死她。民妇几人就轮流盯着沈二姑娘,一直在寻找机会。”
“太恶毒了,太阴险了。”沈恺站起来重重跺脚,若不是在临时公堂上,他肯定会去踹那几个婆子,之后,他又转向沈慷,咬牙道:“真真是欺人太甚了。”
沈荣华轻叹一声,笑着说:“父亲不必动气,不管谁生害我之心,我都能安然无恙。再说这只是何嬷嬷的毒计,又不是大老爷、大太太或大姑娘主使的,你又何必大发脾气?若真让你知道人心有多险恶,你岂不是要拿刀子杀人了?”
沈恺重重冷哼,狠狠瞪了杜氏一眼,说:“我饶不了那个姓何的婆子。”
刘知府冲沈恺摆了摆手,又说:“毕婆子,你接着说,不得有任何隐瞒。”
“是,大人。”毕婆子愣了片刻,又说:“二月初一那天晌午,民妇几人去找何嬷嬷,跟她说沈二姑娘和两个守门的小厮走得很近,问她是不是尽快找个机会动手。何嬷嬷说不必了,大姑娘有了更好的计策,这一回沈二姑娘就是不死,也会生不如死。民妇几人问她是什么妙计,她说等晚上大姑娘会亲自告诉我们。”
沈慷和杜氏互看一眼,对毕婆子的话没做出任何反应,一直安静听着。沈臻静躲在花树后面,用力绞着手帕,暗暗咬牙。她知道沈慷和杜氏已商量好为她脱罪的方法,即使几个婆子把她交待的事情都说出来,她的父母也能保全她。但她仍担心不已,她不害怕自己会获什么罪,而担心杜昶知道了真相会怎么看她。
“到了晚上,何嬷嬷把民妇几人叫到了角房,当着大姑娘的面说沈二姑娘要把龙头节当禁烟节过,四房那边的眼线已鼓动好沈家四姑娘和六姑娘跟沈二姑娘对着干。沈二姑娘让禁烟火、吃冷食,她们就要以祭拜沈阁老为名烤肉吃。她们烤肉吃是其次,要把沈二姑娘烤得外焦里嫩才是正经,到时候,沈二姑娘死了或是重伤,自然要惩罚沈家的四姑娘和六姑娘,一并除去好几个讨厌的人。”
“大姑娘年纪不大,真是恶毒,一箭双雕,好心计,大太太教养不错。”吴氏连喘了几口气,转向沈臻静,“我倒要问问大姑娘,你说什么,你六妹妹就听什么,她怎么讨你厌了?你要害死谁我不管,你陷害六姑娘不觉得亏心吗?”
吴氏见沈臻静不言语,又紧紧拉住沈臻萃的手,母女俩相对落泪,好像被人害得很惨一样。万姨娘听到毕婆子的话,也恼恨不已,又见吴氏奚落杜氏和沈臻静,也想插嘴,被沈恺使眼色制止了。沈恺听说要把沈荣华烤得外焦里嫩,也很气愤,但他看到沈荣华不动声色,就知道沈荣华成竹在胸,无须他横插一脚。
杜氏冷哼一声,说:“奴才的话四太太也较真,毕婆子说得很清楚,那些话是何嬷嬷告诉她们的,不是大姑娘说的,四太太要讲理就到牢里去找何嬷嬷吧!”
“怎么就不能较真了?毕婆子说得很清楚,当时大姑娘也在场,肯定听到何嬷嬷的话了,为什么不阻止呢?”万姨娘实在不想被忽略,不顾沈恺制止,就摆出二房主母的姿态,说话的声音很高,语气也很愤慨,“事情闹大了,就推给奴才了事,放火烧毁祠堂的事是不是最终也要推给奴才呀?”
沈慷见万姨娘冒昧开口,语气又尖锐敏感,摆出当家人的威风,可直接斥责万姨娘又觉得不合适,就转向了沈恺。没等沈慷开口,沈恺就冲他撇了撇嘴,脑袋歪到一边,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态度,气得沈慷猛烈咳嗽,差点吐了血。
“别说这里是公堂,有外人在场,就是家族议事,也不是什么猫儿狗儿都能随便说话的。”杜氏以极昼蔑视的眼神瞪了万姨娘一眼,又转向吴氏,说:“四太太还不知道大姑娘的秉性吗?她最是随和懂礼的人,跟谁也没个脾气。大老爷重伤在床,我又不在她身边,她就更没主意了,肯定凡事都听那些刁奴的。四太太是一房主母,是长辈,我不在时,你该教导大姑娘才是,这出了事……”
吴氏瞠目结舌,原来话可以这么说,沈臻静惹出祸来倒成了她这个长辈失职了。她一直认为自己舌尖嘴巧,这回不得不甘拜下风,比起杜氏,她还差得太远。
万姨娘被当成了猫儿狗儿,非常不愤,高声说:“自己的女儿没教好,倒……”
“肃静,肃静。”刘知府看够了热闹,忙制止了这群妇人,让毕婆子接着说。
“第二天早上,何嬷嬷又把民妇几人叫到后罩房,让我们在门外等。何嬷嬷进去之后,就听到大姑娘跟何嬷嬷说孙亮办事不错,不但买到了火油,还弄到了火雷粉和红罂籽。何嬷嬷问火雷粉和红罂籽有什么用,孙亮往房顶上撒了浸过煤油的刨花,着起大火来就是烧不死二姑娘,也能把她给毁了。大姑娘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有最好的结果,这火雷粉要是把祠堂和茗芷苑炸塌了,肯定会有人死伤,前院要是不起火会被怀疑,就用火油把前院的门房和倒座房点燃吧!”
“没、没有,她、她胡说,我没有……”沈臻静听到毕婆子这番话,当即就懵了,她确实让孙亮买了火油,但没让孙亮买火雷粉和红罂籽,连这两样东西是什么她都不知道,毕婆子受人指使,红口白牙地陷害她。
“肃静,肃静。”刘知府正听得认真,突然被沈臻静打扰,很是气恼。
“不、不是,这死婆子陷害我,根本没有的事。”沈臻静连让孙亮买火油的事都否认了,又拉住披红,说:“披红,你一直在我身边伺候,你来告诉他们。”
刘知府敲响惊堂木,“把她拖下去严加看守。”
杜氏看到两个衙役朝沈臻静走过来,赶紧制止他们,又上前抱住沈臻静连声安慰。沈臻静被陷害,又急又气又恨,抱着杜氏大声哭泣,说有人陷害她,并高声痛骂。声名性命攸关,她不顾形象,也早把杜昶在场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坐下,有娘在,你什么也别怕。”杜氏拉着沈臻静坐到身边,轻声安慰。
刘知府看了毕婆子一眼,转向其他几个婆子,问:“她说的可真实?”
“真实、真实,全都是真的,请青天大老爷明察。”那几个婆子赶紧跪地磕头,保证毕婆子所言真实,并补充了一些细节,毕婆子的口供更完整了。
“毕婆子,你接着说。”刘知府看了看卢同知,两人都摇头悲叹不已。
“民妇说的都是真的,民妇接着说。”毕婆子喘了两口气,又开口道:“大姑娘吩咐何嬷嬷把火油和火雷粉装好,再跟孙亮说清楚,让他埋进炭盆里,并做上记号。何嬷嬷又问那红罂籽怎么用,是不是给二姑娘的人吃了,还说那红罂籽有毒。大姑娘就说四老爷一家最不是东西,无情无义,惹出事来就想跑,该狠狠教训他们一家才是。她、她就让人用红罂籽喂马,还说最多走出二里路,马就会发狂,肯定能摔他们个折胳膊断腿,回不了府,还得乖乖回来,就……”
“小贱人,你好恶毒。”吴氏和沈臻静离得很近,抬起手就狠狠抽了沈臻静一个耳光,把沈臻静打倒在地,她又抱着沈臻萃一边哭一边骂。
披红赶紧扶起沈臻静,一不小心,沈臻静的帏帽脱落了,落出了她那张满是伤疤的脸。她知道自己的脸曝了光,赶紧用双手捂住,大声尖叫哭骂。杜氏狠狠瞪了吴氏一眼,抱住沈臻静拍背安慰,披红和文嬷嬷等人也都轻声劝说。
沈慷见沈臻静闹起来了,很着急,知道沈臻静被冤枉,气得差点吐血。他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自己的咳嗽声打断了,又用眼神向沈恺和沈恒求援。沈恒满脸沉思,好像在考虑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才有最好的结果。而沈恺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作为被谋害的一方,没有损失,也是一件值得庆幸和得意的事。沈慷看到他这两个兄弟的神态,又气愤又失望,剧烈咳嗽了几声,终于吐出血来了。
“肃静肃静。”刘知府重重拍响惊堂木,厉声说:“尔等若在聒噪喧哗,就将尔等全部拖出去。毕婆子,接着说,你们几个给她做补充。”
毕婆子又交待了一些细节上的事,比如何嬷嬷教她们怎么取得沈荣瑶和沈臻萃的信任,又给了她们一把大锁,打昏守祠堂的小丫头,锁住祠堂的大门不让沈荣华跑出来,火球飞上祠堂的房顶,她们又如何逃跑、如何被抓等等。其他几个婆子听到毕婆子说话,都连连点头,又交待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大人,妾身有话要说。”杜氏走到公堂正中,很大方在跪倒在地。
“沈大太太客气了,不知沈大太太有何事要说?”
杜氏提了一口气,说:“我想问这几个婆子几句话,请大人恩准。”
刘知府与卢同知互看一眼,点头说:“你问吧!时候不早,不能耽搁太久。”
沈慷看到杜氏出面了,赶紧让随从扶了他一把,要用最坚定的方式给杜氏鼓劲。沈恺和沈恒知道杜氏的手段,也清楚她想为沈臻静脱罪,都轻叹了一声,沉默了。吴氏母女和万姨娘达成一致,都摆出一副想看杜氏热闹的模样。
沈荣华挑起嘴角暗暗一笑,杜氏肯定要想尽办法给沈臻静脱罪,这在她意料之中。不管杜氏如何巧舌如簧,也不能控制悠悠众口,只是给聪明人平添一些谈资笑点罢了。她希望杜氏给沈臻静脱罪,只要杜氏一开口,她就会顺水推舟。杜氏给沈臻静描补得越圆满,也就越掩盖她陷害沈臻静的事实。
“多谢大人。”杜氏转向毕婆子,直入主题,问:“你刚才说何嬷嬷把你们带到了前院的后罩房,你们在门外,根本没看到大姑娘,只是听到了声音,对吗?”
毕婆子想了想,说:“是,太太,老奴几人等在外门外,没……”
“行了,我知道了。”杜氏怒目圆睁,厉声呵斥,“披红,你这个贱人,主子哪里亏待过你?你们兄妹因金嬷嬷之死与二姑娘结仇,想害死二姑娘,竟然让主子为你挡罪。在后罩房里与何嬷嬷密谋的人明明是你,你竟敢陷害主子,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肠。文嬷嬷,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让人把披红这小蹄子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