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莫家村,斜斜的坐落在高低不平的土坡之上。
远方的夕阳早已落下,半空中只余了些许橘红青紫色的霞光。
白家小院里,白家三人正坐在院子里吃饭。
在白正远问出话后,白秀娟搁下手头的碗,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饭桌。
白家夫妇都在等她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白秀娟才徐徐开口了。
“爹,娘,我仔细想过了。我还是回王家去吧,虽说是他们先不要了我,把我赶出来了。但我还是他们王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
她这一开口就把白家夫妇惊住了,因为在这两人看来,白秀娟是不愿意回王家的。而他们两人今天在地里的时候,商量出来的结果就是把人给送回去。
如今听到白秀娟自己说要回去,两人皆是心头一喜,可紧接着女儿却是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您二老送我去的时候,得多点心眼,叮嘱王家人一番。万一他们真把我送去做了那什么事儿,我是肯定不会再活的。等我死了,那也是他们家给害死的。您二老就卡住这个由头,问他们王家赔点死人私了的钱。”
“现在人命不值钱,五两十两就顶天了。我帮他们王家当牛做马的干了五年活,娘你得问他们多要点。”
“等我死了,我的嫁妆钱也要一并要回来。阿弟还在城里读书,以后会有大出息的,没有银钱打点可不行。这些银子就都留给阿弟用吧……”
听着女儿仿佛在做身后事打算的这些话,白正远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家女儿也是从小养到大的,当初嫁人那也是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去的王家村。现在王家那小子不能生了,自家女儿回家后必定是一无所出的。
借种的事情,自家婆娘也跟他提了一嘴,不过他不太信就是了。
可是现在看着女儿这幅做好以死明志打算的模样,他的心里已是打起了退堂鼓。
而且女儿话里话外的意思,虽然都在说为家里人好,但他怎么听着都像是自家在卖女儿。
活着的时候,把人嫁出去换彩礼钱,等人死了,也得借着捞一笔钱。
他白家祖上当初怎么着也是个地主啊!
地主家哪有卖女儿的时候?
就是破船也能有三斤铜钉呢,他白家可还没穷到送自家女儿去死,赚自家死人的钱的地步啊!
白正远如是想着,把手里的筷子平放在了碗口。
“秀娟,我看你先别回去王家了。既然当初是他们家人把你赶出来的,那你就等他们自家来接!“
听到自家男人发了话,心头早憋着慌的白连氏也跟着开口了。
“就是,咱们白家人不要脸的啊?凭啥他王家人把咱赶走了,咱还得腆着脸非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啊?做人可不能这么下贱!秀娟,听你爹的,咱不先回去,就在家里等着啊!”
白秀娟听了两人的话后,腥咸的泪水沿着一双眼角无声的流下。
她默不作声的将碗端了起来,吃起了晚饭。
眼泪流到了她的嘴角,混合着干硬的米饭一并被筷子拨到了嘴里。
这两人说的这些话里,没有一句是劝她和离的,只说让她在家等着人来接。
让她等着人来接自己回王家,然后再教她被人活活的给逼死吗?
白秀娟心里越想越委屈。
都说女儿嫁出去都是别人家的人了,可她难道就不是爹娘身上当初掉下来的一块肉吗?
她飞快的吃完手里的一碗白饭,中间一口菜也没吃,等洗完自己手里的空碗后,她就跑回家了。
饭桌上,只剩下白正远和白连氏两个人了。
眼见白正远还在慢悠悠的品着小酒,吃着菜,白连氏忍不住开口问道,“当家的,女儿这事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依我看,要不就和离算了?”
“急什么?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啊!秀娟她现在就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心里头怕了。说什么借种,这事儿一定是会发生在她头上吗?往后的事情,谁能知道啊!”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白连氏又问道。
“咱先观望观望,等王家人上门后再看他们怎么说吧。”
白连氏听罢又犹犹豫豫的问道,“那咱们家的那个儿媳妇呢?我看她现在整个人都诡的恨,我怕她心里头恨咱……”
“什么叫恨咱?人家要恨也是恨你这个婆婆,没事把人家往死里搓磨。成天被人打骂,呼来喝去的,这要换成是我,我也得恨你。”
听了这话,白连氏立即瞪了自家男人一眼。
“你这话怎么说的?胳膊肘儿往哪里拐呢?我打骂她怎么了?都说媳妇熬成婆,大家谁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偏生她林姝金贵了,打骂不得了啊?”
“还想教人搁手心上捧着娇养,那也得瞧瞧她是不是有这个命啊!可惜她林姝就是个山沟子里出来的土货,贱命一条!要不是咱俩当年花钱,她指不定要被嫁给山后头的瘸子拐子呢!”
白连氏一说起话来,那就是连珠带炮的,听得白正远脑壳儿疼。
见自家婆娘还要说,他忙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
“最近麦田里事儿多,我没时间管家里,林姝这事儿等过了秋后再说。咱们先吃饭。”
“当家的,不是我急,咱必须得尽快把人赶出去……”
“我教你现在给我吃饭!你耳朵聋了吗?还是热饭粘不住你的嘴吗?!”
听到自己男人发飙,血气都冲到了耳朵根,红了一大片,白连氏顿时怂了下来,端起碗饭默默的吃了起来。
……
一连过了两日后,王家的人上门来了。
来的还不是白秀娟嫁的那人,而是对方的一个哥哥。
对方来的时候,倒是客客气气的,手里也提了咸鱼咸鸭蛋之类的,算是上门拜访的礼物。
人说话也很客气,只说自家弟弟不懂事跟弟妹置气了,把人气回娘家了。
现在他这趟来,就是把人接回家的。
白家夫妇见这后生说话做事还算有模有样的,就把人请到堂屋里头,把话挑明问了。
“你们把我家闺女接回去后,打算怎么办啊?”
王家来人心道,怎么办?两个哥哥轮着办。
自家小弟不能生育,膝下要是没个娃儿,死了也不能见祖宗去。
虽说也能从两个哥哥这里过继个孩子过去,不过他二人的婆娘也都没能生下儿子。
眼下他们王家的指望,可都落在白秀娟身上了。
小弟的这位岳母白连氏就生了一个儿子,而且听说人已经进城去了,受到了城里大都督赏识,日后会有大出息。
想来等那白秀娟生下儿子,也不会太差的。
他这头正心头热乎着呢,随口就回道,“人接回去后,自然是好好的对待。”
白正远正色道,“我问的是秀娟他男人的事情。他不能生的事情,我们家人都已经知道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你们村子里的那些个陋习,别给弄到我女儿身上!你要是能发誓你们王家能做到这一点,人我就让你带走了。”
王家人乍一听这话,顿时就懵了。
自家小弟的事情,明明自家都藏的很好的啊!
到底是哪个嘴碎的把话给散出去的?
一定是村里的那堆闲汉,不然就是那群多嘴的长舌妇们!这群人真该死!
他心头正冒着怒火,白正远又唤了他一声,让他发誓。
王家人面上神色不定,心里头也是在左右摇摆。
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什么“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的誓言自家是万万不能发的。
眼见白家人已经知情了,他也就不藏着掩着了,直接和人打开天窗说亮话。
“是,我家小弟是有这个毛病,大夫也说了,这病治不好。不过这个誓我不能发。我今天来带你家闺女回去,就是要给我们王家传宗接代的。”
白家夫妇一听这话,想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后,脸色陡然一变。
你小弟都不能生育了,你们家还想要传宗接代,那不就只剩一个法子了吗?!
他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家女儿说的那些都是真话!
只听来人接着道,“我王家当年也是明媒正娶把白秀娟娶回家的。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现在既然是我王家的人了,我白家如何处置与你白家也就没有关系了!”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白正远面色勃然大怒道,“她是老子的女儿!老子自然跟她有关系!”
“不管你说什么,我今天必须要把弟妹带回去。”
来人的态度也很强硬。
一旁的白连氏颤抖着声音道,“不,我不能让你带走我女儿!你们,你们若是对她做了那种畜生不如的事情,那就是把她生生逼到了死路上啊!”
身为一个母亲,即便平日里再怎么苛待儿媳妇这个外人,这一刻白连氏仍然选择站在了自己女儿的立场上。
在听到“畜生不如”这四个字后,王家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他以为这白家夫妇现在跟他胡搅蛮缠的,是在隐晦的问自己要好处呢。
是以,他很不情愿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小巧的银锭子,搁到了白家夫妇面前的桌子上。
“钱我放这儿了,人我可以带走了吧?”
见到此情此景,白正远只觉得一阵无名怒火涌上了心头。
这人掏钱是什么意思?
他以为他白家是在讨价还价跟他卖女儿吗!
他以为区区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他女儿的一条命吗!
怒不可遏的白正远大掌一拍桌子,猛地就从位子上坐了起来。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那块银锭子,径直砸在来人的脚下,口中怒吼道,“滚!你给我滚!我告诉你,我家女儿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回你王家了!今天我这个当爹的,要替女儿做一回主,让她和你们王家的那个小崽子和离!咱们两家从此断绝关系!她白秀娟不再是你们王家的儿媳妇的,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王家来人,瞅了眼脚边的银锭子,弯腰将钱拿了起来。
他一声不吭的拿完钱就走人了。
只是临走前,他目光冷冷的扫了白家夫妇一眼。
等他踏出堂屋的时候,也看到了自己那位靠在屋外窗户下偷听后抹着眼泪的弟妹。
哼!就是你这个贱人在后头捣鬼,不愿意回我们王家是吗?
你给我等着,很快我要让你跪下来哭着喊着要回到我们王家!
白秀娟听到自家爹的话后,正感动到泪流满面,可忽然间,她有一种被什么毒蛇给盯上了的感觉。
等她抬起头时,只看到了原先夫家人正在离去的背影。
王家人走了之后,白家夫妇俩儿都瘫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白连氏心道,这下好了,事情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这一步了,自家女儿算是和王家人之间彻底闹掰了!
不过这样也好,那王家确实有些不是个东西!
当初她怎么会看上这户人家,把女儿嫁给对方的呢?
白连氏想着想着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
她连忙看向自家男人道,“当家的,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咱们把女儿嫁到王家的时候,就是因为听说他们家人有钱的很,把女儿嫁过去能享福?”
白正远皱了皱眉道,“这都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咱们两家都要和离了,你还提这事儿做什么吗?”
白连氏回道,“不知怎的,我看那王家人临走前的眼神不对,有点子凶性。我听人说过,那王家人祖上以前好像是做过什么土匪的,不过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儿……”
土匪?白正远神情一怔。
他想了想道,“先别管这事儿了。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他去吧。他王家真要敢对咱家动手,大不了咱就进省城投奔实生去!”
白连氏点了点头道,“这话说的也是。”
此时的莫家村里,依旧一片祥和。
然而在与此地相距不远的省城中,推翻皇帝的大革命爆发之后,城中已经戒严了多时。
而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正在席卷整个国家,很快,曾经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将下诏退位,新的民国政府建立、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也正在酝酿之中。
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很快就要风雨飘摇了。
到那时,将有无数人流离失所,在乱世之中饿死街头。
只是此时的大多数人,都无法知悉在今后的几十年里,这个国家究竟会变得何等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