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无咎这才注意到,屋角的阴影中原来还站着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似乎已与这间屋子融为一体,他的呼吸微不可闻,似已与这山间的气息奇妙的应和。
他就像一缕风,一片叶,就像一线微光,一粒微尘,他似乎已和光同尘。
他的姿态很平常,却说不出的潇洒出尘,他的笑容也很普通,却说不出的温暖亲和,他的声音就像那从林间透入的微光,温润而静谧。他道:“小师弟,你随我来。”
鲜花已渐渐褪去残红,长出许多小小的青色果子。人间已是残秋,山间却似乎正当初夏。
碧绿的溪水围绕茅草小屋流淌,溪边、水边,燕子飞来飞去。
人很少,几乎没有人,只有青山。
门对青山,青山也恰好对着门,恰好弥漫了眼睛。
易无咎却微微闭上了眼睛。因为他已感觉到元神的欢欣雀跃,就连丹田中温养着的连山笔似乎也隐约传递出一丝欣喜的感觉。
一直沉睡的笔灵,居然已有了情绪,他的意识是不是也在一点点恢复?
神识内蕴,一绺微光从元神逸出,渗入连山笔中。在连山笔广袤的内部空间,笔灵所在之处,毫光明暗,一丝一缕,一点一滴,氤氲荡漾而出,慢慢扩散到整个空间。
黑白两色的连山笔毫,黑如墨玉,白如羊脂,晶莹剔透,光泽莹润。
那笔灵忽然微微睁开双眼,就像一个初生婴儿一般,懵懵懂懂地望着易无咎。倏忽之间,易无咎只觉自己与他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天地间的元气似乎已化作微风,轻轻拂过易无咎的衣裳。
长道微微动容,道:“师弟好悟性。”
易无咎道:“多谢师兄。”
长道道:“神院学生不重筋骨,不重属性,甚至不重元气,只重悟性,只重对天地之气的感悟。你初进神院,已在感悟。”
易无咎道:“天地无处不在,我为何只在此处有所感悟?”
长道微笑道:“不,你时时皆在感悟,只是在此处感悟更加深刻,更加明显罢了。”
易无咎道:“这是为何?”
长道道:“因为在道院,两位老师的精神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虽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但是你能用心感悟到,你也只能用心感悟到。”
易无咎恍然道:“原来如此,两位老师教育学生的方式果然与众不同。”
长道微笑道:“不错,无为而为,不教而教。”
易无咎亦是微笑道:“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总感觉有些偷懒。”
不起眼的茅草屋内,古朴的座榻上,斜卧假寐的老人忽然微微睁开双眼,轻哼了一声。
端坐着的老者胡子抖了抖,道:“我于心有戚戚焉,确实有些偷懒。”
长道道:“师弟为何如此说?”
易无咎道:“有教无类,因人而异,岂非更好?”
长道微微驻足,道:“师弟可见这山间之清风,可见这青天之明月?明月清风,天下皆是,万古皆然,能静心赏者,几人?能得明月之精气、清风之灵气而驭霞飞升者,几人?贤人,圣人,至人,真人,修元至真人而为人之极致。天下圣贤无数,真人无数,而突破人之桎梏而为天人者,几人?”
易无咎沉吟半晌,缓缓道:“天地虽公平,得道者不多。”
长道道:“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顺应人之本心才是修元之根本,如强行填鸭教学,反为不美。”
长道相貌很清秀,气质很潇洒,他悠然说着话,翩翩有神仙之姿。
易无咎道:“敢问师兄,神院有多少老师,多少学生?”
长道淡然伸出两根手指头,淡淡道:“学生两名,我和你,老师亦是两名,神道子老师和神道藏老师。”
易无咎差点一个趔趄摔倒,不禁哑然问道:“只有我们两名学生?”
长道颔首道:“不错。此前亦曾有几名师弟,只不过实在不耐此间苦寒,申请转院了。”
易无咎抬头望向那远方皑皑雪山,目露沉思之色。
长道不禁问道:“师弟,你在想什么?”
易无咎收回目光,瞧着长道,问道:“师兄,我在想吹牛皮要不要上税?”
长道轻轻咳嗽两声,意态仍然闲雅淡泊。
易无咎又道:“神院已只剩四人,书院为何不将它合并?”
长道含笑垂手,道:“师弟莫非在担心,神院将会从屯蒙书院消失?”
易无咎摇头道:“不。我只是在想,神院分明只有两位老师,却一直屹立不倒,其中定是大有道理。”
不起眼的茅草屋内,古朴的座榻上,斜卧假寐的神道藏忽然睁开双眼,盯着神道子。
端坐着的神道子胡子抖了抖,淡淡道:“我早已看出,这个孩子确实不一般。”
神道藏道:“你可注意到他刚才看我俩时的眼神?”
神道子颔首道:“我注意到了。好像没有什么异样,但我几乎可以确定他已认出我们俩。”
神道藏道:“当初在一线天时,我们不仅一言不发,且从未与他正眼相交。我们的面容与现在也略有差别,但他还是认出我们了。”
神道子道:“不错,他已认出我们。”
神道藏道:“既然如此,为何他只眨了眨眼睛,却装作不认得我们?”
神道子道:“只因他和我们并不熟。”
神道藏哑然失笑,道:“这个理由很俗。”
神道子道:“虽然俗,但是真。很多时候,俗往往便是真。”
神道藏道:“不错,雅与俗只是皮相,真与假才是本源。”
神道子忽然止语。阳光透过纱窗,茅草屋中一半光明,一半阴暗。黯淡的光明中,许多浮尘起伏沉浮,就像纷飞的雪花。
神道藏挑了挑长长的眉,道:“你盯着虚空做什么?”
神道子道:“我在想,你是不是我的师兄。”
神道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是与非只是皮相。”
神道子道:“真与假也只是皮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