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昭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严师出高徒,老师既有学问又管得严,辛苦可能会暂时辛苦些,但是没坏处的。昌安公主本来粗鲁不文,拜了钟大家为师之后都文雅起来了,辞令娴熟,言行得体。相信数月之后,十五娘她们也会有很大改变吧。”
任江城语气恬淡,“我看过昌安公主的《逍遥宫赋》,立意新颖,语言清丽,章法多变,洒脱自如,可见她文学修养是很好的。”
瘐涵一笑,“昌安公主没拜钟大家为师之前,言行举止的粗鲁无礼举世闻名,她之所以能有这样的改变,全是钟大家的功劳。唉,可以预见到今后我的阿姐阿妹学业会突飞猛进,远胜于我……”
“那你还在这里悠哉悠哉的钓鱼,还不快回书房用功去?”桓昭取笑她。
瘐涵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是啊,我的姐妹们都要超过我了,我怎么还有心思钓鱼呢?阿璃,阿令,你们看看我,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安于一隅,固步自封……”
桓昭和任江城一起笑弯了腰。
“不过,钟大家那么会教学生,怎么没把昌安公主真正教的聪明呢?她怎会那么笨,跟着驸马背叛自己的父亲?”说笑了一会儿,瘐涵忍不住问道。
桓昭一脸迷惘,“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在北魏昌安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和驸马一起逃到西凉她又算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傻,为了一个成婚不到一年的驸马,国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父亲也不要了?”
两位在家里同样排行第九的女郎都觉得昌安公主的行为匪夷所思,奇怪之极。
任江城悠闲看着水中的游鱼在咬鱼饵,却懒得拉线。
这个时代的女性当然还是从属于男性的,但是风气比较开放,不会拼命贬低女性,鼓吹女性要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不会纯粹以婚姻来评价一个女人------当然婚姻还是很重要的,可是出身似乎更重要些,有个好父亲、好家族,比能嫁到好男人更体面、更有保障。可能正因为这些吧,桓昭和瘐涵对昌安公主都是不理解的。昌安公主的驸马要叛逃他国没关系,让他逃好了,昌安公主留在北魏,还是皇帝宠爱的公主,可以光明正大的再选驸马,另嫁他人,一样是尊贵又悠闲的公主。
别说另外挑选驸马了,她就要想多要几名美少年陪伴也是很容易的事。贵为公主,还愁没有人愿意做她的面首么?
可昌安公主竟然跟着她的驸马一起叛逃了,还没逃成功,最后被她的亲生父亲下令处死。
令人唏嘘啊。
“这其中的详情咱们不知道,便无从判断了。”任江城道:“听说北魏皇帝内宠颇多,儿子多,女儿也多,争斗的很厉害。昌安公主虽有很多缺点,不过据说北魏皇帝赞赏她的真性情,对她比对其余的公主们纵容偏爱的多。或许昌安公主是被人陷害的也说不定呢,毕竟她太受宠了。”
“也对。”桓昭和瘐涵对任江城的解释倒是很赞同的。
北魏皇帝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骁勇彪悍,后妃多是世家大族之女,背后各有家族撑腰,关系错综复杂。这样的后宫之中肯定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昌安公主性情直率,若是被人暗害了,也一点不稀奇。
“钟大家也不劝着她些。”瘐涵虽是想开了,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
任江城不由的一笑,“钟大家只是她的老师而已,驸马却是她痴心爱慕的夫婿,地位大概还是不能比的。”瘐涵有些失望,“所以钟大家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对么?”任江城和桓昭一齐笑了,“对,不是无所不能的。阿敏,你的阿姐阿妹们以后未必一定通情达理、仪态万千,知道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令在场之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霖,谈笑自如。”
瘐涵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她的姐妹们还像从前似的胡乱说话,作为同族姐妹她会觉得很难堪的……
“鱼上钩了,快!”任江城眼尖,看到有鱼在咬瘐涵的鱼饵,忙提醒她。
“啊,上钩了?”瘐涵精神一振,赶忙去拉鱼杆,“哎哟,拉不动啊,这么沉。”
任江城和桓昭立即扔下自己的钓杆来给她帮忙,三人合力拉起鱼杆,一条肥肥胖胖的大鱼被钓在半空,三人不禁齐声欢呼。
一条大胖鱼被甩在湖畔的草地上。
“今天咱们喝鱼汤!”任江城笑咪咪道。
“成啊,喝鱼汤。”瘐涵和桓昭也笑。
任江城命婢女拾起那条大胖鱼,拿到厨房收拾整理去了。
这条大胖鱼很管用,一条鱼倒分开做成四样菜:鲜美可口的豆腐鱼头汤,开味滋补的六月柿炖鱼,香茅烤鱼,还有清蒸鱼。除了这四样之外,还有几样清淡又精致的小菜,清冽香醇的果子酒,任江城命人就地铺了席子,三位女郎就在湖畔席地而坐,面对着湖光山色,开开心心,吃吃喝喝。
“可惜阿倩不在。”桓昭有些可惜。
“就是,可惜阿倩不在。”瘐涵也道。
她俩和桓大将军、寿康公主一样,是很喜欢任启这位漂亮小郎君的。
“我阿弟和阿母、舅母、表姐们出门做客去了。”任江城笑,“我差点也要一起去的,不过后来我掐指一算,咦,今天我有客来访啊,那不便出门了,好像躲着她俩似的,多不好。”
桓昭和瘐涵不由的大乐,“还掐指一算呢,阿令,你简直不得了。”
午餐之后三人沿着湖畔走了一个圈,回来品茗闲谈,非常惬意。正说的高兴,桃园的婢女来了,“九娘子,庆元郡主、淳安郡主造访桃园,公主殿下说,九娘子若玩的差不多了,便回去吧。”
“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来了么?”桓昭呆了呆。
“我和表姐这便回了。”她含笑说道。
来传话的婢女很知趣,行了礼,轻手轻脚退下了,并没敢多打扰。
桓昭有些纳闷,“庆元表姐和淳安怎么会在一起的?”瘐涵担心任江城听不明白,向她解释,“庆元郡主你在嘉苑是见过的,她是太子之女,虽不是太子妃亲生,却是生母早亡,从小由太子妃抚养长大的,太子妃待她和亲生女儿无异。淳安郡主是会稽王之女,今年才十一岁,她不大爱出门的,连我们这些做表姐的也很少见到她。”
“如此。”任江城点头。
她有点明白桓昭为什么会是那样的表情了。
皇帝子嗣不丰,活到成年的儿子只有太子萧克和会稽王萧刚两人。同样是皇帝的儿子,萧克是太子,萧刚却只能做会稽王,他当然是不服气的,一直明着暗着和太子较劲。太子也不示弱,会稽王一旦挑衅他便会无情反击,日积月累下来,太子和会稽王已快要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父亲一辈既然不友好,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也便相互不喜,除了必要的宫中聚会之外,在宫外极少同时露面。这堂姐妹二人向来不对付,却一起来了桃园,大概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吧。
怪不得桓昭会有些想不通。
“小娘子在城里住得久了,想到山里来散散心,也是人之常情。”任江城笑,“既然两位九娘子家里来了贵客,我也不便再挽留,这便送两位出去吧。”
“阿令,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对啊,有你这么撵客人的么?”
桓昭和瘐涵娇嗔。
任江城笑着把她俩往外送,“我现在有些倦了,想小憩片刻,两位慢走,明后日若闲了还请过来,咱们下棋饮酒垂钓闲谈,尽半日之欢。”
“这么坦白直率的女郎也就只有阿令你了。”桓昭和瘐涵也笑,三人一起缓步走出来,任江城看着她俩由婢女簇拥着上了车,挥手作别,约了明后日再相聚。
车子渐渐远去,任江城在门前眺望片刻,方才不慢不慢的往回走。
走到一处二层小楼前,忽然看到远处尘土飞扬,耳中更听到马嘶声、马蹄声和呼啸笑闹声,任江城不禁停下了脚步。
这是在山里,道路不好走,一般人赶着牛车不会走太快的,这一队人却来得很快,很是不同寻常啊。而且,这一带全是王公贵族人家的别业,清净之地,就算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也不会这么喧嚣吵闹,肆意扰民的。这些,会是什么人呢?
她带着能红、能白上到楼上,举目远眺。
镜湖旁边的山路上过来了十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士你追我赶,哈哈大笑,好像很快活的样子。
“八娘子,这些人生的好奇怪,眼窝这么深,鼻子这么直!”能红颇觉惊奇。
任江城笑了笑,“看样子他们是燕代人。”
燕代属北地,游牧民族,血统复杂,有些是有白种人特征的。
“真难看。”能白仔细观察过,嫌弃的说道。
任江城不禁莞尔。
这拨人本来已经疾驰过去了,谁知没过多久,他们又折了回来,为首的一人很年轻,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灿烂阳光,冲着任江城咧嘴笑,“美丽的女郎,本王子很喜欢你,你愿意跟我走么?”
这人是胡人的相貌,说出来的却是略带生硬的洛阳雅音。
洛阳雅音是南朝最流行的语言,也是南梁王朝的官话,是洛阳太学教学采用的标准读书音,相当于古代的普通话了。
这胡人王子能讲普通话,看来学习意愿和学习能力还是有的。
他身边的应该是些卫兵,听了他的话纷纷欢呼起来,仰起脸冲着任江城大喊大叫,说的却是胡语,任江城听不懂。虽然语言不通,不过人的肢体也是有语言的,表情更是能暴露人内心的想法,任江城从他们放肆的神态、张场的狂笑声中便能判断出来,这些人说的肯定不是好话。
“这些王八蛋在胡说什么呢?”能红也猜到这些胡人不怀好意,脸红脖子粗,怒目圆睁。
能白胆小,悄悄拉了任江城一把,“八娘子,郎君陪着娘子出门了,没人保护您,您还是赶紧下来吧,避避这拨恶人。”
任江城淡淡一笑,“逃避并不是办法。而且,现在避也未必避得过了。
她冲能红优雅的伸出右手。
能红明白她的意思,一脸激动,“是,八娘子!”回身取了弓箭,恭敬递到任江城手中。
这里是高楼,镜湖山庄中但凡高楼都有武器准备的,除了弓箭之外,还有刀、枪、剑、戟、盾、鞭等等。
任江城接过弓箭到手中,微微皱眉。
这是一把重弓箭,需要很强的臂力才能拉开。
“能红,难为你居然拿得动。”任江城无奈的道。
能红忙仔细看了看,不好意思,“八娘子,我方才一激动,力气便大了,拿着这重弓箭便起来了……”她一脸羞惭,任江城不禁笑了笑,能白虽是满怀愁绪,也扑哧一声笑了。
能红忙把任江城手中的弓箭换了,拿了一个轻巧些的过来。
任江城拿在手中掂了掂,满意点头,“这才是我的弓箭嘛。”
外面那胡人王子一直全神贯注看着楼上的任江城,一开始见她居然拿过弓箭,眼眸中闪过诧异之色,看来见她一脸无奈的命婢女调换,不觉纵声大笑,“美丽的女郎,你应该调脂弄粉,不应该舞弓弄箭,还是跟我走吧,不要再犹豫了……”
话音未落,任江城弓已拉满,稳稳的对准了他。
他不由的一愣,“女郎,你……你真的要射我么?”
任江城声音清亮而坚定,一字一字,非常清晰,“这一箭是对你胡言乱语的惩罚,是警告教训你这位所谓的王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嗖”的一声,利箭离弦,冲着那胡人王子射了过去!
他头上的紫金发冠应声而落,一头长发登时飘散开来,随着山风四处翻飞,煞是好看。
“好箭法!”他失声惊呼。
他的随从先是惊讶,继而愤怒起来,拨出刀剑冲着任江城挥舞,口中“哇哇”乱叫。
“念你只是初犯,所以这次我只是小小的惩诫你,射掉你的发冠。”任江城站的稳稳的,神色冷峻高傲,“倘若胆敢有下次,我的箭便会再往下两寸了!”
胡人王子不禁愕然,“女郎,你真狠!”
再往下两寸,那是要射人的头颅,要人的性命了啊。
他的随从还在尖叫、愤怒,不过,那胡人王子伸出胳臂阻止了他们。
他抬头看着那楼上的女郎,只见她修长窈窕,清丽妍媚,肌肤晶莹如山顶之雪,眼眸璀璨如夏夜草原上空的星辰,俏生生迎风站立,衣袂飘飘,风华绝代,眉宇间那一抹高华清傲更为她增色不少,令人生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之感,“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女郎,你不该冒然对我出手的。”他依旧是略显生硬的洛阳雅音,语气却缓和多了,笑的也没有那么嚣张,“我有十几名手下,你却只有两名娇弱无用的侍女,如果我恼了,你会很危险。”
能红方才还紧着给任江城递弓箭呢,这时听了胡人王子的话却觉后怕,竟有些赞同他了。是啊,如果这群人真的翻了脸,那八娘子岂不是会很危险么?对方有十几个人呢,郎君又不在家!
任江城轻轻笑了笑,“王子殿下,你是来和谈的,也是来要求和亲的。我不相信在这个要紧时刻你会冒然向南朝官家女郎下手,让一位素未谋面的女郎影响了你的和谈大计、和亲大计。”
那胡人王子露出愕然之色,“南朝的女郎,都这般聪慧么?”
任江城不愿再理会他,优雅送了个送客的姿势,“路在前边,王子殿下,请。”
那胡人王子怔了片刻,纵声长笑,挥了挥手,“走!”
他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十几名随从,呼啸而去。
“八娘子,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王子啊?”能红踮着脚尖,看着这拨人去的远了,忍不住问道。
“应该是北魏三皇子元绎。”任江城若有所思,“我听阿父说过,北魏和我南朝连年交战,互有胜负,现在北魏西边有西凉,北方有蠕蠕,兵力消耗不起,派了三皇子元绎到南朝和谈。不过,我以为他还在路上呢,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一国皇子,长成这样。”能红不满的道。
任江城无语。
能红你的关注点……颇有些奇葩。
“八娘子,是和谈,还是和亲啊?”能红和能白陪着任江城往楼下走,不解的问道。
“和谈通常总是伴随着和亲的。”任江城道。
“八娘子,朝廷若是答应了,会让谁去和亲啊?”能白殷勤请教。
任江城叹了口气,“和亲……谁倒霉谁去……”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会同时出现在桃园了。
或许,她们都想要逃避什么吧。